“陈孟公,去赴魏王之宴,终于回来了?”
年过六旬的陈遵头发斑白,醉醺醺回到位于茂陵、第五伦赐还给他的旧宅时,发现一位故交早已等在此处,那老头儿也不在屋内等,就坐在府邸外头的阶上锤着老腿。
陈遵揉了揉眼睛,立刻喜不胜收,将他揽住,老泪纵横。
“不曾想,经此大乱,还能再见到你张伯松!”
张竦(sǒ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子,堪称王莽政权里的政宣口第一人,给王莽写了不少溜须拍马的文章,由此封侯。第五伦入京时,好歹没将他当国贼给宰了,抄家时又发现他竟是个清官,遂不了了之。
数月前,第五伦撤离常安,张竦竟不计前嫌,毅然追随出走,跑到渭北池阳定居。他料定京师这个冬天会格外冷,当初那些嘲笑他的常安邻居们肯定在后悔直哆嗦,当然,也不排除不少人还指望隗氏解救……
而他的老朋友陈遵也是命途多舛,作为关中著名的儒侠,陈遵替王莽平定过叛乱、封为列侯、三次当过地方二千石,最后因为酒醉后夜宿寡妇门,有失风化又削了职禄。
数月前,他被新朝大司空王邑征辟,随军而行,想利用他在关中、关东的名望,效仿周亚夫征剧孟一事。结果王邑大败于昆阳,陈遵只能在门客护送下逃窜,东奔西走,好歹赶在秋后跑到了河东,投靠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窦融。
窦融现在几乎沦为魏国官员鄙视链底端,哪还敢接纳前新官员,遂将他礼送回关中,不曾想刚到茂陵,却成了第五伦的座上宾,还封了陈遵一个“光禄大夫”的虚衔。
陈遵和张竦是老朋友了,张竦博学通达,以廉俭自守;而陈遵放纵不拘,嗜好饮酒,然而他们却颇为相善,如今两个失去一切的老头再会,都感慨不已。
张竦此来,自然不止是访友:“孟公快说说,魏王的宴会如何?”
陈遵知道张竦不好享乐,问的是魏王对他说了什么,遂道:“魏王有礼,如今隗氏兵在侧,还抽空见我,谈及其先师扬子云之《酒箴》来,我当年也颇爱此篇。”
“还有呢?”
“听说我年轻时曾护送单于北归,问了问匈奴之事。”
张竦继续追问:“还有呢?”
陈遵展示了腰上的印绶:“让我作为光禄大夫,替魏王巡行渭北,安抚各地豪右,告诫众人,所诛所焚者,皆乃与刘伯升、隗氏勾结之辈,其余诸姓各安其所,勿要听信谣言。”
“这才对啊。”张竦一拊掌:“以你陈孟公的名望,就该用来做个牌面,好安抚人心。”
陈遵却是苦笑:“莫高兴得太早,若是隗氏胜,第五败,吾等要么得随他逃亡河西、河东,要么就得留下来等隗氏发落。你我本就是新莽功侯,加上为魏王奔走,一旦隗氏入主关中,你倒无虞,我却必死无疑。”
张竦反问:“谁说第五伦会败?”
陈遵压低了声音:“不少豪右都如此想,魏王焚的虽是那已覆灭的三十三家之券,但打的却是关中所有豪右的脸。”
“魏王还在乎他们的脸?并非我小觑,彼辈于胜负,毫无用处。”
张竦冷笑道:“魏王剿杀异己可不是乱杀,是有讲究的,那三十三家豪强,要么是前汉遗老,心向汉室,贪得无厌,反正都难以收服,不如诛灭以绝后患;要么是坐拥徒附太多,威胁到了魏王,索性利用宴飨,一网打尽。”
“渭南也有不少大姓,但彼辈既已投靠过刘伯升,与魏敌对,遂直接派遣兵卒拔除,如今只剩下几家负隅顽抗,其余灭的灭逃的逃,引隗氏兵东进。”
“至于剩下的人,要么就像茂陵马、耿、邛成侯家,是魏国朝堂里的达官显要,没理由作乱。”
“要么人力微小,连县卒都打不过,只要魏王派尔等去替他做出承诺,这焚券没烧到自家头上,便会心存侥幸。”
张竦评价道:“是故第五伦看似行事酷烈,但其隐患不在战时,只在于战后,不依靠豪右治理地方,该用什么人?总不能让他的兵卒来管事罢?”
虽然时人说,张竦的博学文雅过于其祖父张敞,然政事不及,但多少还有点见识,所以他认为,关中的士人,别急着义愤填膺,等打完这场仗,就轮到他们出场了。
陈遵颔首:“伯松看得如此通透,这光禄大夫,该由你来做。”
张竦连忙摆手:“我给王莽写了不少阿谀逢迎之文,赞誉符命,名声坏透了。常安人都骂我‘欲封侯,过张松伯,力战斗,不如巧为奏’。魏王不杀我,那是他宽仁,但宁可让王隆等辈来写文章,也不会再用我半个字……不过……”
他竟唏嘘道:“魏王和王莽,果然真像啊。”
陈遵好笑,他怎么没看出来:“何处像了。”
张竦道:“均田、均贷,王巨君亦知汉末之恶弊在于何处,但王莽是务虚不务实,他的王田制,恢复井田,妄想让地方著姓自己将地分了,岂不可笑?”
“倒是第五伦,行事果断,务实而不务虚,你看这三十三家得到的土地,不就均给麾下将士了么?我看在赊贷上,他迟早也会有手段。”
不过目前来看,太难了,王莽已将货币体系彻底玩坏,民间已经倒退回商周春秋时的以物易物阶段,粮食和布匹才是硬通货。
张竦道:“不过,二人最大不同之处在于,第五伦有一支忠于他的兵卒,经此一事,这忠心,只怕要更甚一层了!”
……
旁观者清,已经失去一切,没有土地和相关利益挂钩的张竦看得明白,所料一点没错。
驻扎在茂陵以西数十里,醴泉乡前线的数千士卒得知,魏王已经雷厉风行,效仿武安分地,割渭北三十三家豪右田亩,给如今在关中的正卒都分了四五十亩。
一枚枚赶制出来的地券由奉命至此的张鱼发到他们手中,顿时军心大悦。
“没骗汝等罢?”
秦禾等当百、士吏倒是一副“在我预料之中”的神情,对喜得合不拢嘴的穷兵卒们如是说,这也是第五伦在鸿门起兵时对所有人的承诺。
同时他们几个心里则在大叫:“亏了亏了!这些新兵都能在关中分地,吾等的田却远在魏郡武安,还不知以后会不会回去。只望校尉所说,魏王答应往后八百士吏可以换地的事,能早些实行。”
秦禾等人多是猪突豨勇老卒,尽是魏王死忠,而这次上头也有郎官张鱼等人下来,给他们开会,耳提面命,眼看当初吹出去的牛兑现了,军官们都要不遗余力,帮士卒们“忆苦思甜”。
于是在这寒冷的腊月天里,已经撤光百姓坚壁清野,只剩下士卒的醴泉乡邑中,篝火边就总会有类似的对话。
张鱼带来的人都是能说会道识文断字的,对众人道:“诸君,过去汝等做奴婢、佃农时,吃不饱穿不暖,可粮食、衣裳,自从跟了魏王,从来没缺过罢?”
士卒们点头,军吏又道:”答应好的金子,在第一次进京师时发了。”
众人嘿嘿笑着,他们有的人,那金饼已经在怀里揣了小半年,上面也遍布牙印……
“如今,汝等连田地都有了!”
崭新的木契握在众人手里,这是景丹、任光花了两个月完成的艰难任务。
王隆说得没错啊,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有家有国者,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其中以信最为重要。
但在第五伦心里,真正的信誉,不是富豪、子钱家连哄带骗与佃农穷人定下的高利贷券,而是这均田之契!
张鱼等人反问:“汝等说说,魏王说话算不算数?”
“算!”各营垒异口同声,篝火烤得怀里的金饼烫乎乎,暖心,木契也汗津津的,生怕将上面的刻字弄糊了。他们不像贪得无厌的豪强权贵,很容易满足,这都不算,什么才算?
张鱼乘机振臂道:“过去有句古话,季布一诺,价值黄金百斤。可如今魏王一诺,值多少?”
“给吾等发金子,光黄金,就发了两次,一共十几万枚,就是十几万斤,能将多少牛马压死。”
“还有土地,每人分到四五十亩,不算多罢?可三军加起来,就是几万顷!一个人要将几万顷土地绕一圈,得几天几夜?腿都走断了!”
说着说着,本来是腹中有剧本的张鱼,想到自己和朱弟的身世,竟一时鼻酸,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为了兑现这诺言,大王省吃俭用。马车上没有任何装饰,驾的还是牝马,不建造宫室,在栎阳时,和典籍官署挤在一起,如今王后、大子来了,也就暂用汉时小小离宫。”
虽然是个人审美、价值观的原因,但第五伦这做派,简朴上都能和王莽一较高下了。但二人最大的区别在于,第五伦对底下人,一点都不小器,封邑、食禄、金饼、田地,各种实利该发就发,若是明天就败亡了,这些东西攒着能下子?
更何况,既然豪强异心,他现在急需揠苗助长,打造一个坚定支持自己的阶层!
受张鱼感染,秦禾等人也有所触动,到篝火边道:“吾等虽是军吏,但和鸿门起兵的士卒一样,都是穷苦人,从少到大这么多年,挨了主人无数鞭子抽打,不被当人看。”
“在庄园里,吾等是驴、牛,累死累活。”
“在猪突豨勇中,吾等是马,往前驱赶送死。”
“反正都是畜生!”
他的声音有些愤怒,又一下子哽咽了:“只有魏王,才当我是个人!”
在篝火外围,也坐着些被征召来运送粮秣,充当民夫的五陵佃农,他们远远听着,看着士卒们垂泪,心中诧异,也颇为憧憬,眼睛里映照火光,忽闪忽闪的。
张鱼见气氛差不多了,灌了一口酒起身:“如今天下混乱,有几个帝,几十个王,彼辈或许血脉高贵,或许势力强大。但唯独魏王,能为吾等穷人张目,让吾等有吃有喝,有金有地,可若是叫陇右隗氏,绿汉更始打进来……”
“全都会夺回去!”
他猛地朝篝火外围的佃农民夫们一指:“连汝等刚被焚毁,一笔勾销的债券,也会统统恢复!利滚利,租子压死你,再压死你你儿孙重孙!”
“诸君,能叫彼辈得逞么?”
此言吓了所有人一大跳,满腔都被愤怒填满:“不能!”
他们应和的吼声震动夜空,在渭北平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亦有胆儿大的佃农民夫凑近,问秦禾及张鱼等:“上吏,魏王的兵这么好,吾等也能当兵,当了兵,也能分地么?”
“当然能!”
张鱼指着远方的渭水南岸:“渭南豪强打了十几家,地虽少了些,也够上万人分。”
“在关中以外,那么大的天下,九州才占了一州,剩下八个州,还等着吾等去为魏王打。甚至都不用立大功,只要愿吃苦,还怕最后分不到地?”
这一席话下来,分明是极寒的腊月天,但士卒们心里却好似有一团火!
那团火叫做希望,是汉末以来,那重重黑暗中从来没有过的奢求。王莽号称改制,却都是在庙堂上鼓捣而不落实,从来没直接影响过他们。
刚被魏王力排“君子”们众议,销了债券的佃农民夫,希望能真正入伍,拥有自己的土地,他们人数上万乃至十万,就算没直接被销债的佃农,看到趾高气扬的豪强倒霉,也会开心不已。
而那些自鸿门起兵以来,已经重新变成小农的士卒,人数增增减减,总数四万余人,见魏王的承诺得到了兑现,心里喜悦,对他更加信任。或念着将来犯的隗氏兵赶走,好安分过好日子,亦或看着昂首挺胸的军官们,还想更向上一步。
秦禾等已是小地主的军吏们,则想要更多、更好的土地,往后也盖个坞堡玩玩,那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奢望。
至于张鱼这等已经跻身魏国上层的人物,也有自己的梦。
“我也想封侯啊!”
这已经不止是第五伦一人之心。
而是千万人之心也!
……
而在西北百里之外的好畴县,“白虎大将军”隗崔率六郡骑兵占据此地,在突袭五陵和牵制魏军之间犹豫,而派去醴泉乡查探的斥候,则脸色惨白地回报。
“魏军那边准备得如何?”
“粮秣充足,戒备森严,士气……”
“士气如何?”隗崔追问,从渭南跑来的豪强们不是说,第五伦倒行逆施,人心大乱,人人都磨刀霍霍,准备喜迎王师么?
斥候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效忠魏王之声震于四野,其气,可吞山河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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