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 就是那么一句话的事。没说之前,各种别扭各种小心,生怕被人知道了, 一旦说出来, 就发现其实也没什么。
现在的路长川就是这样, 晚上冲口而出的一句话, 当然不可能立马得到答复。
他回到家,翻来覆去地想,又觉得自己太唐突,又觉得楚心的反应似乎还好, 那说明自己没那么唐突。
“试试”这个词有一种神秘的刺激感, 带了些暧昧,又没那么正式,或许让人更容易接受。
他在忐忑不安中半睡半醒地到了早上,上午两节大课上完,顾不上吃饭就往知甜赶。
却不想,楚心不在, 她去了由香的茶馆。
风铃湖边雅致小院, 今天格外安静。竹林越发高长,青翠欲滴, 不时有风吹过, 发出沙沙声。
楚心和由香相对而坐, 她们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是晚上拍的, 周围环境不太清晰, 只能看出在山林野地。
照片上有两个男人, 他们穿着统一的军服, 盘腿坐在地上,互相勾着肩。
在他们面前生着一堆火,火上正烤着肉。
右边的男人手举叉着肉块的粗树枝,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眼睛完全眯成一道缝,左边的男人看上去文雅许多,笑不露齿,手里也没举着肉。
楚心辨认许久,仍不确定。
“这是齐轩?”她指着抢到肉的男人问。
由香点点头。
年轻时的齐轩野气十足,眼角眉梢都带着不羁。
“旁边的就是端木,这张照片是从他遗物中发现的。我本来想亲手交给齐轩,但一直联系不上人。”由香和平时一样笑的温婉。
前段时间,她接到一个电话,说她的未婚夫端木尸体已经找到,叫她去辨认以及办理死亡手续。
端木的随身遗物中发现这张照片,由香觉得这是齐轩和端木最后的合影,理应交给他保管。
但齐轩自从拿到密罗星许可后,到现在都没回来。由香等不急了,便想请楚心转交。
“你……节哀。”楚心贫瘠的词汇,让她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由香笑了下,说:“不用这样,这本来就在预料中的。”
多年等待早已消磨掉希望,在收到未婚夫遗物时,她的心情并没有太多起伏。
“他们俩人是战友,最后一次一起出任务时,遇上一股流匪,飞船被炸坏。端木出舱修理,飞船发生小范围爆炸引发剧烈震动,导致安全绳从船体脱落。”
由香顿了顿,又道:“他留在军队的遗物就是齐轩给我送来的,在那之前,我和他从未见过面。”
楚心把信封往由香面前推推,说:“你还是亲自给他吧,我觉得我没法转交。”
“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由香说,“我是想亲自给他,但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我要把端木送回北野桃谷,那是我们的家乡,他的父母在等着,我父母也一直在催我回去。所以这次离开,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楚心惊道:“你不回来,那齐轩怎么办?”
由香看她一眼。楚心立刻意识到这句话越线了。
“我是说……齐轩这么喜欢来你这喝茶,你突然走了,他肯定会难过的,你不如再等等,听听他怎么说。”
齐轩明明喜欢由香,他肯定是因为端木尸体没找到才一直不肯表露心意。
楚心觉得,只要他回来,由香或许就会留下了。
由香看着楚心,眼神渐渐迷茫。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开口。
“七年前,齐轩找到我。这七年里,我一直在等,开始是在等端木。等到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神复又清明。
“我父母年纪大了,年年都催我回家。以前我还有理由耗在这里,但是现在,这个理由已经没有了。”
“但是你走了,茶馆怎么办?”
“这房子还有一年多租约才到期,我正在找转租客,实在找不到,就放着吧。”
楚心一听这个,觉得还有戏,忙道:“你别忙着转,我回去想办法联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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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了?”楚心惊道,“严重吗?”
路长川说:“当时好像挺严重,现在应该没大碍了。密罗星凶兽多,常去那边打猎,免不了受伤挂彩。不过你不用担心,那里医疗条件也是顶级的。”
“你说你没事给他办这种会员,玩的都不爱回家了。”
“我还不是因为你。”路长川脱口而出,被楚心瞪了一眼,又蔫下去,“你这么急着找他到底干嘛?”
“当然是很重要的事。你有没有告诉他,赶快回来?”
“我没法直接联系他,让人转告了。”
楚心塌下肩,愁道:“希望他早点回来。”
路长川等了一天一夜,终于把人等来了,又是一通电话,打听齐轩的消息。
现在总算安静了。
路长川抬眼看她,小声问:“你还没回答我,要不要试试啊?”
楚心微怔,继而眼神有些飘,嘟哝了一句:“试什么啊。”
她起身,快步走开,将信封妥帖收起。
路长川紧跟在她后面,道:“你说试什么,昨天晚上问你的,你还没回呢。”
他心思一向简单,为这事惦记了一天一夜,这个时候就想要个回复。
楚心开始拿模具,取面粉,看样子是要工作了。
路长川着急,一把拉住她胳膊:“诶,你别装糊涂啊,我盼了一天,就等你一句话,到底行不行。”
“这种事……哪有你这样催的。”楚心道。
路长川不懂,问:“那应该怎样啊?”
“……”楚心被难住了,当然是循序渐进,从暧昧过渡,但这话没法说。
两人正纠结时,马丽娜进来。
楚心动动胳膊,路长川只好松手。两人转正身体,装作在干活的样子。
马丽娜把刚换下的空冰淇淋桶放到水池里,又去冷藏室取东西。
楚心微低了头,快速说:“怎么试?”
“什么?”
“你说试试,要怎么试。”
路长川咧嘴笑,说:“就像别人那样,人家怎么谈恋爱,我们也怎么谈呗。”
楚心抿唇,被他带着傻气的话逗得想笑:“然后呢?”
“然后?”路长川愣了愣,说,“然后就约会啊。你想去做什么?”
楚心道:“约会不都是男生安排吗?”
“这样啊。”路长川想想,兴奋地说,“我带你去天幕靶场怎么样?”
“啊?”楚心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次不是说要带你去学枪吗,正好和约会放一起,两不耽误。”
两不耽误……您确定这是约会吗?
楚心瞅着他,见他一脸认真,终于确定人家不是在开玩笑。
人生中第一次约会,约在射击场,虽然有些一言难尽,倒也算新鲜。
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射击场这种地方楚心都没去过。
她倒是认识两个喜欢玩枪的朋友,不过从没和他们一起去玩过。在她的认知里,枪属于危险又神秘的领域。
她不知道靶场应该什么样,也就无从比较,单看外观,天幕靶场像个科技馆,由一个巨大的半球体和一个高高的柱体组成。
靶场内每个场馆都分了等级,像驾照一样,从零基础的虚拟靶场开始。
等级是一级级考上来的,所有人入场都要通过面部识别。
路长川没有,他带着楚心径直去了前台。
前台工作人员看到他,喜道:“路少最近忙什么,好久没来了。”
路长川示意楚心:“帮她开卡。”
那工作人员调出信息页,让楚心填写,同时在旁边做标注。
“叶小姐会用枪吗?”
“摸过。”路长川替她答了一句。
“那就从G级开始吧。”工作人员说。
楚心不懂级别具体怎么划分的,但她觉得自己肯定要从最最基础的级别开始,而对方显然领会错了“摸过”的意思。
她是真的只“摸过”。
“单开户还是?”员工没问楚心,直接转头问路长川。
“记我名下。”
工作人员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朝楚心笑道:“好了,叶小姐以后过来直接进去玩就行了。”
有员工拎了一个大盒子过来,跟着他们一道往训练场走。
楚心跟在后面,听到场馆里面不时传来枪响,又不安又期待。
旁边跟着她的女员工笑着问:“叶小姐以前没玩过吗?”
“没有。”
“叶小姐可以和路少学,他是高手,而且是第一次带女伴来。”女员工笑容带了一点暧昧和奉承。
楚心忽然意识到,所谓的“试试”到了路长川这里就变味了。
就好像她给门开了一道缝,但涌进来的却是洪水。
他对她的态度过于明显,完全不会像黎白那样做些伪装,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想到一旦路家人得知她的存在后……这一刻,楚心深深地理解了傅安安的担忧。
她的事业正在起步阶段,用蒸蒸日上也不为过。如果因为感情的事带来麻烦,使人陷入情绪泥沼,实在得不偿失。
工作人员带他们到了一间练习场,抱歉地对路长川说:“路少,您常去的场馆,这位叶小姐不能进,只能从这里开始,您看行吗?”
这是管理规定,必须行,路长川也不能走后门。
场馆很大,共有六条靶道,全都空着,每条靶道12.5米,比标准长度少一半。也不知整个靶场有多少这样的房间。
路长川选了第一道,工作人员将手中的大箱子放在观摩区桌子上,双手并用打开锁扣。
箱子里有七把长短不同的各式手|枪。
路长川寻摸了一会儿,问:“有没有适合女士用的小口径半自动。”
“NANO SIG?”
“新的吗?”
“是。”
“拿来吧。”
工作人员离开去取枪。
楚心趁机上前,低声对他说:“我们试试可以,但不能影响我的工作。”
“没问题啊。”路长川应道,“怎么可能影响工作。”
楚心瞅他一眼,说:“那以后在外人面前,我们只当普通同学。”
路长川愣了下,问:“你的意思是,像黎白那样?”
“对。”楚心点点头。
“不行。”路长川垮下脸,“我装不出来。”
“因为你的身份,有可能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楚心坚定道,“做不到就算了,不用试了。”
“你怎么这样啊。”路长川气不过。
这时,工作人员提着一个小巧的箱子过来。
“全新的NANO SIG。银色,最适合女生用。”他笑着说,然后注意到路长川脸色不对,小心地问,“路少,需要教练吗?”
“不用!你出去!”
那人忙告辞离开。
楚心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犹豫着戳戳他胳膊,说:“我们各退一步,你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没人的时候,我们就试着像男女朋友那样相处。”
路长川眼一亮,问:“真的吗?”
楚心点点头。
路长川左右看看,忽然弯腰探身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你干嘛!”楚心捂着脑门后退。
路长川眨眨眼,说:“你不是说,没人的时候,要像男女朋友那样相处吗?现在这里又没人,亲下额头算什么,顾一阳和她女朋友在一起时……”
他翻着眼皮看向天花板,脸微红,嘟哝着:“……哪里都亲。”
楚心一拳锤他胸口,嗔道:“你在想什么?”
“你这个女人从来都说话不算数。”路长川斜看她,“每次都只提对自己有利的要求,一试就试出来了,我就知道。”
楚心辩解:“我没有啊,只是刚才太突然了……”
“那现在再来一下?不突然的。”
楚心:……
“话可是你说的,人前装装样子,人后好好相处?你确定要这样?”路长川问。
经刚才那一下,楚心忽然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什么陷阱。
接触多了,她发现路长川这人看上去冒失爱犯蠢,其实是因为他懒得在琐事上动脑子。
自小高高在上养成的性格,使他处理任何事都习惯性地使用直截了当的方法,在外人看来野蛮粗暴,但在他自己看来,大约能简单又快速地解决一切问题。
但这不是说他不够聪明。相反,他可能比自己要聪明许多。有很多细碎的事例,快速而完美地适应服务生工作、一周内背下一本厚厚的书、遇事冷静偶有机智,还有那时不时冒出的一针见血的话……
所以,他现在这样问,会不会别有目的。别看话是楚心说的,但她却狐疑着没敢马上回答。
这时,靶场经理带着一位女士进来。经理不到四十岁的样子,穿着工作服。那位女士看着比他小几岁,穿了一身休闲运动装,像是第一次来靶场玩。
看到路长川,经理忙上前打招呼:“路少,您在这。我带客人过来,教她练练枪,不方便的话,我们就晚点再来。”
路长川瞄了眼楚心,心生一计。
“方便,这么多靶道,互相又不影响。”路长川大度地说。
之后,他忽地伸手去揽楚心肩膀,对那经理介绍道:“这是我女……”
楚心倒吸口气,赶在他说出后面的字之前,低声说了句“我确定”。
确定要人前装装样子,人后好好相处。
路长川忍笑,即将揽上她肩的手变了个方向,只在她肩拍了下,继续介绍道:“这是我同学。”
经理对楚心说:“你好。”又看眼她手上的小□□,说,“第一次来玩吗?这回算我的,子弹随便用,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提。”
寒暄过后,经理带那位女士去了最里面的靶道。
路长川将了楚心一军,站在旁边得意地笑。
楚心无语,主意是她提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美什么。
隔壁那对已经进入状态,女士戴上护目镜和护腕,在经理指点下摆正姿势,练习瞄准。
楚心不放心,问:“真的不用叫教练来?你能教吗?”
“我早就有教员证了,你可是我带的第一个学生。”
“所以你没有工作经验?”
路长川:“……开枪这么简单的事,要什么工作经验。”
“肩膀后拉。”他指点楚心,“右脚退后一小步,身体稍微侧转,上身前倾。”
他在她肘部托了下:“肘关节微弯。另一只手包覆持枪的手,向后。”
“注意,肘部不要伸直。调整呼吸,与心跳保持节奏一致。感觉你手中的武器,它虽然小,却是致命的。”
路长川教得尽职尽责,不带丝毫暧昧,楚心学得认认真真,没有半点分心。
在他指点下,楚心逐渐找到感觉。十几米外的靶子一道道红圈慢慢清晰起来,她手指微动,本能地去碰触扳机。
“先别动。”路长川提醒。
楚心回过神,身体一下放松,转头看他。
她这一转头,就看到隔着四条靶道的另一个女客人。经理正站在对方身后,双手环过对方身体,抱住她胳膊,辅助她瞄准。
女客人侧头,笑着和经理说话,还用脑袋在他身上蹭了下,两人显然关系不浅。
路长川顺着她的眼神转头看,顿时心头火起。
很多没接触过枪的人,会受一些影视剧影响,以为用这种方式教习是正确的。其实这就是人渣借着教女孩子学枪的机会,搂搂抱抱占便宜。
他转回头,冷声说:“即使是微型□□,它的后坐力也不容小视,尤其是第一次使用时……”
他说着,又转头看了一眼,见经理还抱着客人。
这可是经理,经理都敢这样明目张胆,如果不管一下,以后不知多少女孩会吃亏。
“你等会儿。”他留下一句话,转身朝里边走。
楚心暗觉不妙,忙摘下护目镜跟了上去。
路长川走到经理旁边,大力把人拉开。
那两人都傻住了。
“诶!”路长川瞅着经理,“是你们老板让你这样教的?”
他又看向女客人:“学枪不用这种姿势,他在揩油,小心点。”
那女客人张口结舌,听到这话,脸上涌起不正常的红晕。
她转身挽过经理胳膊,怒视路长川,道:“你什么毛病啊,这是我老公!”
路长川扬眉,看向经理。
经理赶紧赔笑:“我爱人,我爱人,结婚好几年了。”
楚心拽住路长川胳膊,把人往回拉,一边跟人家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被他这么一闹,经理也不好意思在留这,带着老婆麻溜地出去了。
楚心批评他:“在店里我要替你给客人道歉,出来玩我还要替你道歉,扣工资!”
要是搁以前,搞错就搞错,没什么大不了,但是现在,路长川也觉臊得慌,吭哧着给自己找面子。
“这是公共场合,教学就是教学,结婚了也不该这样啊……”他说着,忽然迟疑地看向楚心,问,“可以这样吗?”
楚心想说,人家两口子,爱怎样就怎样。但一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就明白了。
现在这间练习室除了他俩没有别人,再次满足“按男女朋友相处”所需条件。
她觉得,只要自己说“可以”,路长川就会马上采用同样的姿势教她。
楚心暗自叹气,隐隐发现她给自己挖了个坑。
“不可以。”她斩钉截铁地说,“继续吧,刚刚都找到感觉了。”
路长川明显失望,只得站在她旁边继续教。
“扣动扳机时,只用手指发力,手掌和手腕不要用力……第一次开枪只要做到身体稳定就是成功,脱靶也没关系……”
他话未说完,楚心扣动扳机。
“砰”地一声枪响,路长川猝不及防咬断话头。
空旷的练习室内传出电脑合成的优美女声——
“十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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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长川:……我喜欢的女人果然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