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李唐跟刘昌路家的下人道了声别便离开了刘宅,说来奇怪,自那日刘员外将李唐安顿到这里之后,他去了乡下便再也没有露过面,最开始只当他是一夜没睡,加上岁数大了,可能恢复的不是很好,可一连三天,这个刘员外都没露过面,虽说自己在这宅子里住的无忧无虑,可终究还是别人的宅子,自己一个外人长此以往的住下去不是个事儿。
今日出门,他把玩着那根青色玉筷,溜溜达达的在街上转悠,陆中温自那日翠林苑一别之后便被他老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很多事明明可以做的很露脸,但都被他的一系列怂蛋操作给整的不伦不类,说他胆小,偏偏还敢接那根筷子,说他胆大,筷子插在头顶就浑身不敢乱动,陆鸣成心中那叫一个气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培养才能将这个不出气的儿子培养成才。
陆中温跟他大哥不同,他大哥陆中和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如今也是地方上的一任官员,做的比现在的陆鸣成还要大,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碰面,陆通判总拿着自家大郎来压制陆老二,好在身边还有陆轻语一同监管,陆鸣成的心里多少也感到轻松许多。
这些天以来,李唐每走到一处都会将那根玉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玩一番,与此同时,也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最近他并没有将陆中温喊出来陪自己闲逛,目的就是为了将这根筷子上面的仇恨尽数吸引在自己身上,方便日后交接的时候,陆中温手持筷子不会有更多麻烦。
也不是没有人偷袭过他。
就在第二天的晚上,李唐照旧回到刘宅休息,当天的他已经察觉出了有人在后面跟踪,他佯装什么都不知道,没事人一样的接过刘家下人送过来的饭食,屏退了所有下人,兀自坐在院子中央细细品尝着永平城的特色菜系,忽然一道飞镖破空而来,李唐细微地抬了抬手臂躲了过去,飞镖“咄”的一声嵌入石桌,打碎了一盘还没来得及吃的家常小菜。
紧接着,一道无声无息的气机如同穿丝绕林一般沿着刘宅四周绕了一圈,李唐旋即动用自身气机向四周围进行查探,然而却被另一道气机扰了他的去路,再寻便找不见了。
进攻一连好几波,随着气机流转,院墙四周横七竖八的倒了十几具尸体,所说探查不到气机释放之人的痕迹,但这也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许多,和翠林苑的罗掌柜所说的无二,确实有人随时保护着自己的安全,就是不知道等这筷子易了手,翠林苑是否还肯花费这般大价钱来保护陆中温。
今日照旧,玉质筷子怎么显眼怎么来,有着暗中护卫的李唐毫无惧色,心中反倒是生了些许的嘲弄,脚下也不知怎么的,兜兜转转来到了长乐坊,转到了那扇厚重的青色大门之前,他抬头看了一眼,稍微有些一愣,定了定神过后还是选择迈步朝里走去,然而就在他的前脚刚一踏进去的刹那,就听两旁的门童高声喊道:“魁首到!”
冷不防的一声喊叫吓了李唐一跳,紧接着翠林苑里的食客又朝这边看了过来,李唐握着那根筷子暗暗摇头,心想:这翠林苑可真够不省心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持玉筷之人传扬天下,既然如此,那也别怪我冷漠了。
只见他迈步进来,先是正了正身形,目不斜视地回喊道:“把你们罗掌柜叫出来!”
门童走到后面去传话,不多时,罗言迈着稳健的步伐从楼梯上缓缓走了出来,和那日初次见面之时如出一辙,一见李唐,淡然笑道:“原来是李锦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在下招呼不周,不知李锦鲤前来可有什么吩咐,莫非又是因为肚子饿,想来这里饱餐一顿?来人呐,上菜!”
说了一声上菜,罗言带着李唐走上二楼雅间,没了之前的乾坤桌,也没了之前的飞麟走凤,上来的菜也都是寻常店家可寻踪迹的山珍海味。
“来,吃,李锦鲤莫要嫌差,翠林苑一直都是这个规矩,哪怕是当了魁首,除了第一餐的飞麟走凤席以外,旬日里吃的都是这些寻常菜品,哪怕是飞花摘叶的云逸扬来了也是如此。”罗言右手持在胸口,说话的语气不骄不躁,若是第一次见他,或许还会被他的冷静沉着所惊讶,几次交往下来,翠林苑多次宣扬着李唐是持筷之人,也让李唐看他越来越不舒服。
“吃的本就是嗟来之食,要饭的哪来那么多事,罗掌柜,我说的可对?”
罗言抬眼看了看李唐,哈哈大笑道:“瞧魁首这话说的,来我翠林苑便是给我们增添名气,怎么会有要饭的一说,奉劝李锦鲤不要妄自菲薄,这根筷子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可怕,虽然之前在江湖当中为了争夺筷子殒没了不少人,不过大多都是些贪心之辈,死不足惜,我们也是通过这种方法,一来将真正的有才之士得以传扬天下,不该泯没了其名声,二来也是为了肃清江湖败类,尤其是在这永平城里,佛城怎么会容得那些腌臜的事物,李锦鲤,我说的对吗?”
“反正这筷子是你们发的,规矩也是你们定的,就是不知道你们和朝廷的绣衣御史相比,到底孰强孰弱,同为情报获取的机制,要是绣衣御史的本领超过了你们,恐怕你们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会有所动摇吧。”
“李锦鲤所言极是,但是我们终究是民间体系,和朝廷的监管控制完全是两码事,我们所调查的大多以江湖为主,朝堂上的事虽然少有参与,但为数不多,这些日子我也听闻手下汇报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李国公亲手创立的绣衣御史,临了却被他咬了自己的手,方才听你提及此事,想必李锦鲤初入江湖,有心要把当年陷害李国公之人连根铲除,倘若真是如此,兴许我们翠林苑还能施以少许帮助,但不要寄以太大的期待,我们也不敢和朝廷对抗,以卵击石的自杀行径,不是一个聪明人所能干出来的事。”
说罢,罗言眯着眼睛仔细盯着李唐的一举一动,试图通过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来探查一番李唐的真正目的,无需太多,一抬手一投足,哪怕一个小小的皱眉都逃不过罗言的法眼。
然而李唐怎么会给到他这个机会,他伸手夹了一筷子菜含在嘴里细细咀嚼着,还不忘给罗言夹上一口,说了一声吃,罗言眉间略微的皱了一下,这才放弃了自己之前的动机,拿起筷子稍稍吃了一口李唐所夹的菜。
看到罗言夹菜,李唐悬着的心落了地,笑道:“罗掌柜,今日我此番前来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为了那传闻当中的翠林苑地下道场,我对那个地方颇感兴趣,只可惜当日有陆二公子陪同,不曾前往一看,今日我孤身一人,百无禁忌,不知罗掌柜可否带我过去看看?”
“果真如此,李锦鲤请随我来。”
说着,罗言推开二楼雅间的名贵木门,李唐紧跟其后,两人下了楼梯,绕过前面的大堂,转身来到屏风后头,一条黑暗深邃的通道宛如虎口一般朝地下而去,两旁虽有火盆照亮,但脚下的路依然有些看不清,真是不知道,这里的权贵们为什么喜欢来这种阴暗的地方,看的还都是那血腥之事,未免有些和他们光鲜亮丽的身份背景格格不入。
台阶一共两百步,越往下走越是有一股掺杂着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这里常年不见阳光,却没有感受到有任何的霉味,待等他走到最底端才明白了其中原理,整个底下场所亮如白昼,头顶上点缀着的都是光华四溢的夜明珠,传闻中一颗就价值黄金千两的东西,在这里却宛如大白菜一般到处都是。
拐个弯就到了一处对决台,台上正有两个凝神境的修士全力厮杀,他们还未开府,体内并无元气流淌,用的也都是最原始的杀戮招法,两人的身上都沾了不少的血迹,五官更是扭曲变形,其中一个甚至还缺了一只听户。
看台上坐着的大多都是些衣着华丽的名绅贵族,一群平日里几乎连走路都需要有人抬着的达官显贵,此刻正扯着脖子朝台上嘶吼,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李唐的眼神突然一变,犀利的目光仿佛有利剑千柄一般朝罗言而去,冷声道:“真是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种地方,我看这台上之人,已经不能用人这个字来形容了,仿佛丛林猛兽,见血即癫狂,也不知你们翠林苑到底是怎么想的,设立这么一个将人性置之度外,全凭兽性来发挥整场的地方,不觉得有些丧尽天良吗?”
“呵呵,李锦鲤为何会这么说,你有用钱的地方,恰好我翠林苑可以为你提供,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只需在台上比斗一番,赢了的便可获得纹银五百两,又能扬名立万,又能喜获银钱,一举两得的事,为何会说他丧尽天良呢?”
“我真是想不明白,名利二字对于你们翠林苑到底意味着什么,自我来此的第一天开始,你们就一直在跟我讲扬名二字,名声就那么重要吗?钱财就那么重要吗?”
罗言面不改色,只是微笑道:“李锦鲤可曾知道什么是世面?”
李唐被问得一愣,稍加思索后便回复道:“世面二字,拆开来看无非世上千面,合上来看,亦是芸芸众生相。”
“这也难怪,李锦鲤年少成名,缺了很多人不曾见过的东西,世面二字,往上看的是名门大族皇庭别院的气派,往下看的是茅屋瓦舍生活日常的百态,罗某不才,在担任第八任翠林苑掌柜之前,曾亲眼见过有人为了一斗米而卖了自己亲身骨肉的,又见过永平城西八百里旱海当中,有人为了一口水而厮杀搏命的,易子而食不仅是书上的四个字,也可能是真实的现实,更何况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多少豪杰因为无钱而殒命,几许佳人因为金银而坠身,就更别说年迈的父母双亲生命垂危需要钱财救治,心仪的女子需要彩礼加身,这些你都看过吗?”
“魁首年纪还小,初入江湖不久,看过的做过的无非都是那些微不足道的,马罗上山土匪火并,晋阳城内救一痴儿?这些都不算什么,当你真的看了尸骸遍野满是饿殍之地,回过头来你再去回想这世面二字,可能你会觉得如同假的一般,正是因为我的这些不同寻常的经历,所以我才有幸被大掌柜相中,在这翠林苑担任掌柜一职,也让我看到了花团锦簇,知道了什么是富丽堂皇,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像年龄很大,隐约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其实我今年才三十五岁,我知道你很讨厌我的这一副笑脸,总觉得我好像是笑里藏刀,可那又如何?当你真的阅尽世间百态,看着那些不公之事无能为力的时候,你只能对还在泥泞中的人示以微笑,其他的你什么都做不了。”
罗言一改常态,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是冰冷的,面色是铁青的,可以肯定,他是咬着牙说出的这番话,腮帮子由于用力过度还有几分颤抖,他好像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恢复成之前的笑脸。
这下轮到李唐哑然了,他重新看着罗言这幅憨态可掬的身躯,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充满了世故,他着实不曾亲眼见过罗言所说的那些,史书上的描写无非也就是只言片语,敷衍了事,可是这背后的真情实景到底又是何等的凄惨呢?
正在李唐心中还未得到结果之时,有两个身材魁梧穿着铁甲的卫士向这边走来,一同前来的是一个身材瘦弱单薄的年轻小子,年轻小子从李唐的面前经过,那小子抬头看了一眼李唐,平静地说道:“我见过你,但是我恨你!”李唐一脸错愕,盯着这个陌生的小子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