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自然也看见那只赤狐了。
赤狐断了尾,毛皮不完整,即便剥下来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只是妖界而出的妖兽身上都有他们的过人之处,例如奔火牛坚不可摧的牛骨,赤狐亦有它的眼睛。
据说赤狐的眼睛可炼化成了一双琉璃珠,其中一只眼珠放在任何地方,都能通过另一只眼珠看见其所能见的一切事物。
只是若赤狐的眼珠炼化不好便会腐烂,丰阳仙派的人也未必能有十全把握,即便如此,能买下一双赤狐的眼睛也是十分有价值的。
那赤狐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一双狭长的眼最终慢慢合上,只等待死亡审判。
那边二人还在为它的买卖讨价还价,洛银已经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赶集的市场上亦有鸡鸭鱼肉在卖,越鲜活的越值钱。她的善心没有那么广,无法因为一滴眼泪便买下狐狸放生,更何况它是只妖兽,而今人界与妖界势不两立,一旦遇见,唯有打杀,她又怎能包庇?
离开买卖妖兽的街巷,他们走到了一条热闹遍布吃食的街市。
谢屿川出巷子的步伐慢了半拍,洛银回头时,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袖子。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从他身边走过,甜丝丝的道被谢屿川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他的眼眸一亮,连忙朝插满糖葫芦的茅草杖上看去。
他的目光一直没从那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上挪开,小跑到洛银身边,甚至都没看洛银一眼,扯了扯她的袖子道:“我想吃。”
这还是谢屿川变成人后,第一次主动和洛银说他想吃什么东西。
灵州的城镇里也有糖葫芦,只是他们这一路凑巧没有碰见,霍城后的敖山上长满了各色奇异果子,现下入秋正是熟透的季节。那一串串糖葫芦上除了几根最普通的山楂外,还有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金色、朱色或碧绿的果子裹上糖衣售卖。
洛银亦没吃过这个,她年幼时只知道读书,稍微懂事了便一直修行,现下也有些馋了。
她拿出银钱交给谢屿川,对他道:“给我也买一根。”
“好。”谢屿川拿了钱连忙朝那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跑去。
那老头儿挺受这条街市上的小孩儿欢迎,方一出现便被半人高的孩童们热热闹闹地围在中央。谢屿川身量很高,超出普通青年一截,他站在一群小孩儿身后,手里捏着一粒碎银子,眼眸晶亮地盯着糖葫芦,竟显出几分可爱来。
洛银双手环胸远远看着,嘴角勾起一弯弧度,忽而觉得少年长相尤其讨她喜欢,哪儿哪儿都是她欣赏的模样。
他也不让小孩儿,轮到他时绝不允许旁人插在前头,一双眼狠狠地瞪着插队的小孩儿,先一步选了自己想要的两串果子,给了银钱后又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他给自己买了一串红珠果,给洛银买了山楂的。
“姐姐喜欢酸些的。”他将糖葫芦递给了洛银,洛银接过,咬了一口。
薄脆的糖衣于齿下裂开,一口咬下半边山楂的软肉,水果清香立刻融化在嘴里,甜味散尽后再品出了丝丝酸涩。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酸的?”
“你吃包子,要醋。”谢屿川随口说道。
洛银略微一怔,她倒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吃包子是要蘸醋的,经一提醒,她才发现她果然是有些偏爱酸食。以往每次吃饭,谢屿川都只笑着撑起下巴看向她,洛银以为他在发呆,原来不是,小狗的眼里全是她。
洛银眨了眨眼,抬头朝身旁的谢屿川看去,见他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只剩下两颗了,心下一软,问道:“还想不想吃?再买一串回来?”
“嗯!”谢屿川一高兴,那双眼尾略微向上斜去的眼睛便弯成了月牙状,仿若将漫天星空都装了进去般闪耀。
他又追上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了,洛银失笑,恰是此时,身后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了一声爆裂,连带着这条街的地面都随之震动,屋瓦坍塌,惊起一片尖叫。
刹那间,附近街上的修道士纷纷纵上了半空,各门各派的目光紧盯着灯火下冒出一簇灰烟之处。
本还在那儿买糖葫芦的谢屿川登时朝洛银这边奔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跑到了她跟前,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转身又压向了一旁巷口墙面,完完全全地把人护住。
他动作迅捷,洛银险些要以危险论之,一掌贴在了谢屿川的胸口,幸好法术未出。
也就是他,才没触发她体内的自卫真气,若是旁人,现下恐怕已经重伤倒地,吐一襟口的血了。
“姐姐不怕。”谢屿川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是在哄小孩儿,偏偏又喊她姐姐。
洛银自是不怕,她拉开谢屿川的胳膊,无奈道:“没事,法术引爆的小场面,你不是要买糖葫芦?”
谢屿川的眉心还紧紧皱着,他摇头:“不吃了。”
洛银朝闹出动静的地方看去,不一会儿便见到一个男人连滚带爬地从灰尘中跑出,鼻青脸肿地谩骂道:“卖了个假货给我,竟然还敢动手伤人!我乃淓州仙派曲长老的弟子,今在你这处受欺,来日必要讨回!”
此话一出,灰烟中慢慢走出的男子用手在鼻前扬了扬,哼声道:“好端端卖两只妖兽还要遇见你这等无赖,淓州仙派算什么东西?这里是幸州,重明的地界!”
“你、你挑拨两派关系,你、你……”那满身是伤的弟子未来得及放出警告,便被对方扬起的拳头吓到,转头跑没了踪影。
洛银一眼就认出这二人,正是方才买卖赤狐的。
这场事故倒是没人受伤,只是那只断尾的赤狐已经死去,躺在歪曲的笼子里,双眼紧闭,细看才能看得出,它的眼角尚有血痕,双眼已是被人挖了去。
有认得那卖妖兽男子的重明弟子从屋檐上飞下,落在他身边问道:“张兄怎么与淓州仙派的人动起手来了?不日便要重明探洞,此时不该惹事的。”
“非我惹事,却是那小子手脚不干净!”姓张的男人道:“我张显去无影沼泽捉妖兽来卖,生意做了十余年,向来讲诚信。那小子摔了我的赤狐,与我还价半天,我便卖予他了,结果他才走半条街又将赤狐扔还给我,说我卖了一只瞎眼狐狸。”
张显提起一旁的笼子,将那赤狐尸体从里抓出,递到重明弟子面前:“你看,这狐狸的眼珠分明是才被挖出的,他自己挖了眼珠又回来找我麻烦,砸我招牌,我能受这等窝囊气?!”
重明仙派的弟子被掌门吩咐,近来霍城各门各派的弟子必定很多,难免会因为琐事起冲突,让他们看住秩序,以免叫旁门别派看了笑话。
他瞧那狐狸眼睛的确是被人新挖的,便对张显好言了两句,自己明日还得赶早,去淓州仙派慰问,仅能两边不得罪。
赤狐的尸体被人随意丢在了角落,破损的毛皮没有价值,最有用的眼睛也被挖去,这只小狐狸便成了破布一般,腐烂在废墟里。
谢屿川的目光定在它身上好一会儿,手指不自觉地摸向了袖子里的两粒圆珠,垂眸道:“姐姐,我看见前面有卖烧鹅。”
“真的?”洛银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她转身朝谢屿川指去的方向看,仅能看见一张张招牌下一串串红灯笼,未分辨哪家卖烧鹅。
谢屿川牵着她的手腕,不再看向狐狸尸体,转而露出一记浅浅的笑容道:“我带你去。”
洛银顿时觉得手里的糖葫芦也没胃口吃了,满心念着的都是名扬在外的霍城烧鹅。她也不顾谢屿川抓着自己的手于人群穿梭,在旁人眼里看来过于亲密,只想着等会儿若烧鹅好吃,得多分小狗一条鹅腿。
霍城的烧鹅不愧远近闻名,当年师兄来霍城办事也与洛银提过几句,彼时烧鹅便已是百年招牌,现如今几百年过去,传承仍在。
吃完烧鹅,洛银便和谢屿川一同散步而归,到了客栈,又是两间房,小狗的眉头皱得很深,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些埋怨。
洛银颇为无奈,心道,回回如此,可怜地目送她回房,次日再见,又露出甜丝丝的笑容黏上来,他也不嫌累。
大约没长大的小狗都是黏主人的。
回去房间沐浴后,洛银躺上软床。
如今天气转凉,入夜的风带着些许寒意,霍城的深处却没有停下热闹,依旧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洛银所住的客栈靠近城门,远离喧嚣,入夜静谧,她还未完全陷入深眠,便察觉到有什么人进了她的房间。
这人笨手笨脚,闹出的动静还不算小,从窗户进来时打落了窗边的小花瓶,索性没摔坏,只是里面一朵对方晚间路上采摘送来的月季怕是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洛银甚至都没睁眼,她就想知道,深更半夜谢屿川不睡觉,跑来她的房内干嘛?
之前也从未有过。
不过没一会儿,洛银便发觉自己失策,实在该在对方入房来的第一时间点亮烛灯穿衣起床的。
床榻边陷进去一点儿,谢屿川掀开被子便钻进了她的被褥中,双臂绕着她的腰直把人往怀里搂。
滚烫的气息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洛银的心跳立刻紊乱了起来,她猛地睁开双眼,于夜色中对上了谢屿川的双眸。而他的脸慢慢靠近,呼吸全都洒在了她的耳畔脖间,微凉的秋夜顿时显得燥热了起来。
洛银连忙双手推开他的胸膛,离他远点儿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谢屿川只上半身离了些,双臂还是勒着她的腰不肯松开,声音带着些许鼻音,略沙哑道:“我睡不着。”
“你之前都睡得着!”洛银不信。
谢屿川有些委屈地耷拉着嘴角,取出怀中的手帕道:“这上面,没有你的味道了。”
洛银一看,顿时语塞。
这不是她先前不知丢哪儿的手帕吗?!买第一身衣裳时成衣店老板送的,她用了几日后便不见了,原来是被他叼了去!
手帕并非谢屿川藏起来,而是那日离开客栈时洛银忘了带,他才拿走的。之后与洛银分开的每一个晚上,他都把手帕放在怀里,可这上面洛银身上幽冷的气息越来越淡了。
“这不是你半夜爬上我床的理由!”洛银抬起腿朝他的心口踢去:“谢屿川!你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保持、距离!”
她踹人不疼。
谢屿川一低头,见到洛银细白的脚,脚掌贴着他跃动的心,五指圆润莹洁,想碰一碰。
可洛银不让他留下来,他总要想个办法留下。
“我怕。”谢屿川道。
“呸!”洛银一脚将他踹下了床,坐直,气得心口狂跳。
谢屿川的手搭在床沿,坐在地上,看向她的双眼道:“我真的怕,今天那狐狸死了,它的眼睛在我这儿,我一闭上眼就想起它,我怕,姐姐……我想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