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雪山从山巅轰然裂开了一道深渊般的断痕,雪山之上的坚冰碎裂成一片片,顺着山体滚滚而下,扑簌簌的冰渣就像是六月飘雪,整座雪山脚下都覆盖了一层厚白。
骤然扑来的冰雪带着夏日不曾有的凉意,山巅周围荡开的云层卷成了波涛。
涂飞晔手心贴在了石桌面上,尚能感觉到余震未消,他定定地望向雪山方向,低声道:“灵州仙派这些年来屡屡受人轻慢,如今就连灵气充盈的雪山都裂了,莫非真是先祖怪罪……”
涂飞晔心里总念着自己身有所长却无所用,更怕灵州仙派从此萧条,他怕有违师尊嘱托与信任。
唐风听他提起先祖想起来什么,眉心紧蹙:“那里是洛祖师的葬身之地。”
说起洛银,唐风心中亦有佩服,几百年前墨安仙道掌管灵州仙派时,门派中的弟子足有数万以计。墨安仙道膝下弟子有三,首徒安长风乃是问仙榜上前十的人物,二徒洛银更是年纪轻轻,二九芳华便已入登仙境,只可惜渡劫失败,葬身于灵州雪山。
后来人界与妖界的争斗致使墨安与安长风一同牺牲,唯留三弟子戚彦书继登掌门之位,戚彦书仙逝后,灵州仙派便渐渐走向没落。
墨安仙道的三个弟子,哪一个说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当年少有女子能入登仙境,洛银虽未与问仙榜上的人物比试,可道行修为绝不落前三,如今她身死百年,葬身之所却也出了大难。
“不缺花之事,我另找人去寻,若能找到算好,找不到也罢了,师弟,你出走三年,该回来教习你手下的那些个弟子了。”涂飞晔道:“你去差几个人往雪山走一趟,查探情况,叫他们莫要离得过近,以免危险。”
就算涂飞晔不说,唐风也会去安排。他这几年在外,偌大的灵州仙派都是涂飞晔带着病体一人支撑,如今就连几可通天的雪山都出了裂痕,就怕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查探灵州雪山不是小事,整座鸿山都受其震荡,若是一些道行低微的弟子过去,雪山再次分裂坍塌,将他们掩埋就不好了,所以唐风安排了自己的首徒带着几个能手前去查探。
灵州雪山不同于其他雪山,因常年萦绕灵气,尤其适合修道者修炼,故有仙灵之巅的美称,正因如此,灵州仙派在创派之初,才将仙宫建在了靠近雪山的鸿山上。
从鸿山飞剑台往雪山御剑而去,不过半个时辰。
被派去雪山的众人飞至半途,尚未靠近雪山,便又察觉到了从雪山方向冲出的气劲,他们立刻手比阵势,稳住身形,不敢再往前去,只能飞入丛林,步行查探。
寒凉的白霜滚滚而来,艳阳之下的片片雪花都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像是从天而降的细碎宝石。
洛银慢慢收回自己的手,诧异地看了一眼掌心,她功力大进啊。
自她醒来后,便在灵州雪山之巅寻找出路,原先上山的路形已然被天雷劈乱,洛银找了许久也未能出去,只能看见一道又一道冰墙,一条又一条通往断崖的死路。
她找得耐心全无,于是便想着一掌劈开这些层层叠叠的冰墙,开出一条可以下山的道路来,却没想到一时失了准,下山之路倒是开出来了,可灵州雪山也应声断出了一条蜿蜒的裂痕来。
洛银顺着裂痕往下,走到无路之处便又给了一掌,这一掌轻了许多,只从冰滑的山面打出了一道阶梯,可直通山下,不似第一次那般摧毁山体。
只是她略微担心,雪山崩裂不是小事,恐怕早已惊动了鸿山同门,也不知这次回去,师父会如何责备,是怪她没能飞身成仙,还是怪她劈开了雪山。
玉手扫去袖间雪,洛银款款下山。
下山后便见到被冰雪掩盖的山林,这都是她方才的‘杰作’,这地方少有人来,希望没压到什么山林野兽便好。
离了雪山,山下的气候倒是暖和,她记得她是开春了入的潜心洞,现下烈日当头,倒像是七月盛暑,洛银心中略骇,竟是不知不觉晕了半年。
山下林间远雪山后,便是一片郁郁葱葱,山林之中还有许多野花儿绽放,树木粗壮,枝丫远高于人,长满叶片的藤蔓顺着一棵棵老树攀爬,挂下一大片淡紫色的花来。
风中一股自然暖香,还能听见潺潺流水。
于洛银而言,她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见到这些往日里也可瞧见的景致,竟然有种久违的错觉,她想,许是天雷没能劈死她,又使得道行精进,于是见花非花,见叶非叶。
往日她一心只想着修道成仙,而今天劫也过,注定不能飞升,倒是有心思静下来看一看身边风景了。
洛银顺手摘了一朵花,一片片花瓣放在掌心,路过浅溪时往里面一洒,心中的郁闷也跟随着那阳光下粼粼波光的水面上,飘浮的花瓣一同远去。
她自懂事起,便听身边的人说要好好修习,来日成仙。
这个来日不知何时到来,洛银想或许是十年二十年,也可能是五十年、六十年,但在天雷来临之前,她此生所行一切,皆是为了成仙而为的。
不能成仙,在她这儿算不上什么坏事。
按照旁人期待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早已能看见的结局,那便是她前十八年的生活,而今后长寿的八十年,她都可以为自己而活。
努力了,试过了,也疼过,伤过,寸寸皮肤烧作焦灰,又重新长回了血肉之躯,可她还在人间,这便说明仙界不收她,她该在人界寿终正寝。
洛银看着落花流水去,待到花瓣在视线里消失,她才准备离开,无意间垂眸一瞥,洛银顿时怔住了。
那水面上倒映出来,发丝凌乱,金簪斜挂的疯女人是谁?
洛银抬手摸了一下头发,又摸了摸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她方出山也没能看见自己的仪容,现下瞥去,发髻散开,唇色不显,衣襟半敞,凌乱地仿佛被关了数年禁闭的犯人。
好在怀里还有一只睁圆了眼睛盯着水面看的小狗,让她显得不那么行尸走肉。
这模样回鸿山,师父皱眉,师兄诧异,师弟必然会嘲笑啊!
洛银连忙蹲身舀了一手心的水,洗一洗脸,再将头发梳理好,就着溪中清水搓一搓,至于身上……她很想洗,但她不食荤腥,入雪山前也早就辟谷,倒是没有世俗的味道,此处离鸿山不远,等回去鸿山洛霞宫再洗也还来得及。
溪水旁的浅潭可以下人,水不过没到膝盖,洛银就坐在岸旁侧着头,对着水面洗发。
缩在洛银怀里的小狗昂着头有些好奇地看向她,漆黑的眼珠子里倒映着她娇美的面容。
洛银瞥它笑了笑,轻柔的声音似是哄孩子:“你也想洗呀?”
她的手还是湿漉的,葱白的指尖带着水往小狗的脸上一弹,几滴水珠溅开,惹得小狗摇了摇头,洛银觉得他可爱,好听的声音道:“那就让你也洗一洗。”
本是温馨动人的场面,下一刻那只小狗就被洛银丢进了水潭里。
只听见‘噗通’一声,伴随着小狗的一声‘呜’,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水纹,打湿了她的裙摆。洛银毫无半点温柔可言,就像方才的轻声呢喃都是错觉,反倒似烈阳般明艳,她将洗好的发丝往后一甩,对着水中扑腾的小身影道:“小狗,游过来!”
银白的绒毛遇水后几乎成了透明,显得那狗更小了些,不过它倒是通人性,不过才在水里扑腾了会儿便磕磕绊绊地游到了洛银的身边。
洛银将其抱起,还没放在膝头那狗便用力摇了摇,溅起的细小水珠如雾般散开,迷了人的双眼。
洛银咯咯笑了两声,垂眸去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水雾绽开的一瞬,她好像看见小狗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似是不满,随即又变得乖巧。
林中有人靠近,还未走到这边洛银便发现了,待到一队人执剑走到她身后时,洛银才回头。
她就坐在浅溪边的石块上晾晒自己,茂密的深林里被树叶遮挡几乎笼罩在阴影之下,唯有风吹叶动时才会露出几道斑驳的光,而此时洛银所处之处正好是两棵大树间的夹缝,阳光照射下来仿佛有了形状,一束束散开,正如轻薄的银纱铺在了她的身上。
见到熟悉的穿着,洛银心里高兴。
灵州仙派中有她陌生的面孔也不奇怪,毕竟门中几万人,不是人人她都见过。
只是为首的那个人见到她先是愣了神,惊诧与恐惧逐渐从他的瞳孔里散开,那人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佩剑也扔了。
洛银:“……”
她现下虽不修篇幅,但也不至于吓人吧?
“师兄!”跟在那男子身后的众人顿时扶着他,他们自然也见到了洛银,那一瞬间仙女二字险些脱口而出,而后他们的师兄就倒了。
只见师兄颤抖地伸出手,指着洛银的方向道:“洛、洛、洛……洛师祖!”
众人跟着一惊,纷纷朝洛银看去。
洛银单眉微挑,还没弄懂现下是什么状况,她打算站起来与这几位师弟、亦或是师侄好好说话,却没想到她一动,那十几个高大的男子一起跪下,朝她不断磕头。
“洛师祖!雪山断裂之事我们也不知情,并非有意叨扰您老人家的!”
“洛师祖您安息吧!我们、我们这就回去给掌门禀告,立刻差人前来修缮陵墓!”
洛银也怔住了。
洛师祖?
老人家?
安息?
陵墓?!
她心中万千的疑惑与震惊,该不会是她小师弟特地找人诓她吧?
不会不会,戚彦书今年才十二,虽然平时贪玩也爱恶作剧,可大师兄一直管束着他,不会许他与自己闹这么大的玩笑。
那这一切……究竟算是怎么回事?!
洛银到底是历过天劫经过风浪的人,她扶着一旁老树深吸一口气,林间暖甜的花香味犹在,她还清醒着。
“先提一点。”洛银稳住心神道:“雪山是我打裂的。”
众多弟子:“……”
洛银问出心中疑惑:“但你们为何称我师祖?”
为首的师兄道:“弟、弟子曾随师父入过鼎凌阁,见过洛师祖的画像……”
虽画像经过几百年已经老旧泛黄,面容也与眼前人差了几分,可因过分美丽,他一见便记下了。方才他在溪边见到人,一时为其容貌所惊,洛银又恰好在雪山崩裂时出现,满身金光,他当真以为是那渡劫失败的洛师祖在雪山住得不安生,诈尸了。
洛银还有许多想问的,却在对方说出这话后沉默了。
鼎凌阁,是历代掌门仙逝后牌位供奉之处,未成掌门却对灵州仙派有巨大贡献者,也可破格入画。
戚彦书再混,也不敢拿此事玩笑。
她……怕是当真遇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