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74年,元朝忽必烈汗至元十一年,农历十月二十日傍晚,日本博多港岸边,千料舟、轻疾舟、汲水小舟……近千艘蒙古军船停靠于此。岸上激烈的战事因为天色变暗而暂告中止,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
一艘帅旗高挂的千料大舟上,大元凤州经略使、东征都元帅忽敦正孤身一人在船舷边凭栏而立。一众亲卫默然肃立在一旁,不敢打扰元帅的沉思。
空气中风向变动,海风的腥咸取代了硝烟和血腥味,勿敦揉了揉鼻子,他宁愿去闻战场上铁与血的刺鼻气味,也不愿闻这海上的古怪味道。同样是起伏不定,在马背上,忽敦甚至可以酣然入睡,但在舟船上,光是站着他都感到有些不适。渡海征战对于这位在草原马背上长大的蒙古元帅来说实在是一件苦差。
三年前的公元1271年十二月十八日,忽必烈汗公布《建国号诏》,取《易经·乾卦》“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之意,立国号“大元”,宣布新王朝为继承历代中原王朝的中华正统。之后蒙古大军攻破襄阳樊城防线,长驱直入直取南宋都城临安,饮马西湖,席卷江南。在蒙古帝国的兵锋横扫整片大陆的同时,帝国的主人也不忘投一瞥目光到大海对岸的蕞尔岛国。
在忽必烈的怀柔政策下,高丽早已向蒙元帝国俯首称臣成为其东藩。忽必烈利用高丽这个踏板多次向日本派遣使团递交国书,以战争相威胁,要求日本归降。
其时日本正处于镰仓幕府时代中期,天皇朝廷与将军幕府并立。但天皇早已被架空为傀儡,只是名义上的一国之君,实质上并无半点实权,镰仓幕府才是挟天皇以令诸侯的真正统治者。而镰仓幕府的权力在初代征夷大将军源赖朝死后又渐渐被外戚北条氏控制。当时真正掌权日本的乃是幕府第八代“执权”北条时宗。
北条时宗是1251年生人,蒙古使者窥伺日本时期他刚刚登上执权之位,正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气盛之时,怎肯因为忽必烈一纸国书就举国归降,况且元日两国之间有汪洋天堑相隔,鲸波难渡,而当时流落日本的南宋遗民又痛陈蒙元的残暴不仁……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使得日本对于忽必烈始终不理不睬。
终于,在1274年,忽必烈委托高丽国建造大小舰船九百余艘,任命忽敦为征东都元帅、洪茶丘为右副帅、刘复亨为左副帅,统帅蒙古及女真士兵一万五千人。并有高丽将军金方庆,统率高丽兵五千六百人,高丽水手六千七百人,组成共计三万余人的大军远征日本。
自从十月三日忽敦领军从高丽合浦出发以来,大军连战连捷所向披靡。
十月六日登陆对马岛,全歼岛上守军。
十四日傍晚登陆壹岐岛,一战歼敌近两百骑,次日破城,守军统领平景隆兵败自杀。
其后逼近肥前国沿海诸岛,一番激战重创肥前武士团松浦党。
昨日,十月十九日,忽敦挥师攻入筑前国的博多港。幕府早有准备,调集了九州地区武士组成十万大军在此阻击。蒙古大军在陆地上纵横无敌,但却鲜有抢滩登陆的海战经验,错误的登陆地点选择使得大部队无法展开,再加上敌众我寡,蒙古大军凭借先进的战术和兵器激斗了一天之后不得不暂时退回船上。
忽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船舷,想到此处,他嘴角不禁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容,一把浓密的络腮胡随之一抖一抖。昨日一战不过是练手而已,虽然暂时受阻但却不伤根本,今晨的登陆才是真正的战斗,也是他近年来少有的得意之作。
今晨,元军兵分两路,东路军在博多登陆,西路军则抢滩百道原。东路军先行建功,在博多箱崎郡成功登陆后占领岸边松林,从背后突袭在百道原同元军作战的日军。两路大军前后夹击,日军腹背受敌死伤无数。
今天大胜日军之后本该趁胜追击,但是天色已晚,在陌生之地夜里行军乃是兵家大忌,而且左副都元帅刘复亨在追击溃逃的日军时不慎被冷箭所伤,忽敦不得不传令大军鸣金收兵。
不远处的船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忽敦循声望去,原来是手下的士兵正在鞭打俘虏取乐。他轻轻叹了口气,笑容收敛之后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变得更加沟壑深深。士兵们还沉浸在这场胜利之中,他这个主帅却不得不面临艰难的选择,他清醒地知道,胜利背后是深深的隐忧。
日军的兵器和战术都落后得很,但毕竟人多势众。从抓获的俘虏口中拷问得知,日军号称有十万之众,就算其中有所吹嘘,打个折扣也远远多于元军。这还只是九州地区的军队,幕府可以倾一国之力从日本各地源源不断地调集军队和物资,而自己背后却是一片汪洋大海,没有任何后援。
方才负责后勤的军官秘密来报,经过这几日的激烈战斗,军中的箭矢已经消耗殆尽。箭矢无法得到补充,军队的战斗力势必大大削弱。除非明天能够在一日之内攻下九州首府大宰府,然后补充兵器粮草据城而战,否则日军一旦反扑在这海岸上再战一场,元军必定劣势重重。
但是要想攻下大宰府,敌众我寡,地理陌生,又是攻城战,就算日军再怎么不济风险也是极大。有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呢?今天可是已经伤了一个左副帅刘复亨了。不同于宋人的富庶豪奢,这些日本武士实在是穷酸得可怜,实在没有多少为之冒险的价值。可是如果就此退军,忽必烈汗那边怎么交代?
是进,是退,着实叫人犹豫不决。
忽敦重重地摸了摸鼻子,似乎要把海风的腥咸从鼻腔中挤出去。他一拍船舷,对身后的亲卫下令道:
“召集众将,军议。”
大宰府方向的防御工事水城中,溃散的日军残兵纷纷汇集到这里。天色已经大黑,到处可以听见伤兵哭爹喊娘的哀嚎,日军本就是九州各地的武士临时拼凑而成,这种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军纪可言,水城之中只剩下一片惶惶不安的混乱。
墙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竹崎季长双目圆瞪,唇口微张,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地上,好像被噩梦魇住了一样。他衣衫褴褛,是个落魄的武士,身上到处可见干涸的血迹,头上的发髻散乱一片,明显可以看到被火器擦过的焦黑。
一个瘸脚的武士扶着墙辛苦地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竹筒递给竹崎季长。
“喝点水吧,竹琦,你小子今天可真是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