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正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烟往嘴上送,听那老头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吓得我赶紧撤下来,就像夹着一枚点燃了的炮仗,扔也不扔不得,留也不能留,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
想起门口那些纸人纸马,以及进门前听那老头在屋里絮絮叨叨的像是在和谁说话,我刚刚沉下去的心又一下子窜到了嗓子眼。
那老头见我眉头紧皱,大气也不敢出,轻描淡写的安慰道:“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瞧把你吓得!”话锋一转,忽然换了副口气,又道:“不过,我瞧你倒是和相片上的一个人有些相像。”
“你等一下。”
那老头转身走到阳台上,从一个破柜子上取下一个相框吹了几口,拿到我面前指着上面的一个人道:“呐,就是这个人!”
那是一张拍摄于七八十年代的黑白相片。上面有一家三口,男女主人都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有个两岁左右的孩子骑在爸爸头上,样子很乖。
“就是这家伙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抽烟把房子给点了。”老头指着相片上的年轻男子说道,“你看看,是不是和你有几分相像?”
我见他拿着那张相片往我脸上凑,心想你有毛病吧?大半夜不睡觉叫我上来陪你捉鬼呢?这他妈哪儿像我了?这人长这么帅——呸——我又不是他爹,他为什么要像我呢?
我心里窜过无数只草泥马,简直想把眼前那个挨千刀的老东西活生生撕成两半。然而,气归气,说话还是要和和气气的,要不然光从架势上就输了。
“大爷,我瞅这眉眼、牙口倒是和您年轻时有几分相像。对了,您不是也抽烟吗!”
“哟,生气了啊。行了行了不和你闹了,和你说正事。”那老头笑呵呵的把相框塞到凳子底下,跷起二郎腿,又恢复成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的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手心里长出来的那块‘死人脸’是什么东西?”
我心想我他妈哪儿知道,不是你叫我去的东郊工地吗?
“对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何,叫何安下,年龄记不得了,以前人称何老怪,当然,你也可以这样叫我。认识我的人基本上都死光了,我认识的人呢,也差不多都死绝了。所以我才扎了那些纸人纸马,无聊时就和它们说说话,聊聊天。”
那老头刚起了个头,立刻把话拐到了别处,我当时差点儿以为他真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若不是接下来的事情越来越离谱,我真不会耐着性子听他唠叨。
“要想化解掉你手心里的东西,还得再去一趟东郊。”
“现在?”
我心里一惊,顿时打起了退堂鼓。想起那块白的像死人脸一样的工地,那个待在筐里被人砍断了手脚的瞎子,以及我当时托着的那座冰冷刺骨的“坟头”,我巴不得这是一场噩梦。现在该醒了,醒来后自己还是在县城的灯泡厂,灯泡厂没有搬迁,我也没有写什么狗屁文章,更没有听那个编辑的鬼话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千年古城采风,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
何老怪转身看了看窗外,说道:“再过一会儿,等寅时,夜与日交替之际。”
夜与日交替之际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也就是平时大家所说的“黎明前的黑暗”。所谓偷鸡摸狗要趁黑,我猜何老怪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接下来的时间,何老怪又干起了擦地的活儿。还是一边擦一边絮叨:“都让一让,让一让,刚给你们做了新衣服,小心弄脏了……那小鬼,你给我下来,别动不动就骑人家头上,他不是你老子,你老子在那儿躺着抽烟呢!”
何老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听得我头皮一阵一阵发麻。有两次我说让我帮你吧,你这么磨磨蹭蹭的,擦到天亮也擦不完。
何老怪诡异一笑:“那可不行,叫你擦地的话,你手上的东西会吓着它们!”
我于是不再说话,坐在凳子上如坐针毡,一直苦熬到寅时左右。
何老怪洗干净手,从卧室的床底下翻出来一个看起来有些年数的破烂长条箱子,箱子里有个一米多长用布包着的东西,我起初以为那是一把剑,即便不是铁剑也应该是把木剑。
但那是一根扁担,一根色如重枣,同样刻满了诡异符号的扁担。
我留意到那些符号的笔画上有的涂了金粉,有的涂了朱砂,还有的写了一些篆体小字。
扁担中间镶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看起来像是很值钱的样子。
何老怪取出扁担后又从床底下摸出几根绳子,一块递给我,说道:“去把门口那些东西捆上,挑着上路。小心别弄坏了!”
我心里一愣,心想这是要去上坟吗?即便去上坟也不必弄这么大阵仗吧?
想到三更半夜要去城外上坟,还要带上一队纸人纸马,就像领了一群阴兵一样,我顿时感觉脑瓜子嗡的一声。
何老怪见我磨磨蹭蹭一脸的不情愿,讥笑道:“咋了,害怕了?”
我皱了皱眉,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小时候村里的瞎子说我八字偏软,不宜去坟上,容易被吓掉魂。”
何老怪嗤声道:“你会被吓掉魂?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时,一片火土,天元一气,火烈土燥,全无一丝杂气!就你这八字,比茅坑里的石头都硬!你们村里的那个瞎子啊,是真的瞎!”
我心里一愣,顾不得和他理论茅坑的事儿,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何老怪答非所问道:“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八字,才故意在城墙根下伸腿绊了你一脚,让你替我去了一趟东郊工地!”
我一听这话,顿时火了,抄起手里的扁担就抵在了何老怪胸口:“好啊!你果然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什么有东西跟着我,什么**的死人脸,现在又弄这些花里胡哨的纸人纸马吓唬我,还说我和抽烟烧死的那个爷们长得很像……你——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说吧,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敢骗我一句,我就敲死你!”
我怒火中烧,用扁担推着何老怪往后退了一步,气呼呼的说道。
何老怪笑呵呵的岔开话题,又露出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小兄弟,你知不知道你这生辰八字和谁一样?”
他说完后用手比划了一下:左手向下、右手向上一提,似乎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心想这他妈死了啊,都抹脖子了,这老家伙还在奚落我呢!想到这儿,心里的火蹭的一下窜了好几丈,心想谁给你的勇气的啊,三番五次的捉弄我,你和东郊工地上那个死瞎子是一伙的吧?团伙诈骗?和我玩变戏法呢?
何老怪微微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无奈:“年轻人,你觉得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吗?你长得帅?还是你有钱?你一个仕途无门、营生无望整天在这儿游手好闲的人,我能骗你点儿啥?”
我一寻思,心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但扁担已经架在了何老怪肩膀上,这时候不好撤下来。
“你还可以再说三句话,三句话解释不清楚,我就用它跟你说话!”
我活动了下手腕,让手里的扁担动了动,放了句狠话。
那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几次放狠话。我长在北方,只有一米七的身高,放在山东大汉里面无异于“鸡立鹤群”。上学多年,只和人打过两次架,还都输了。
因此,我放了一句狠话,自己却感觉怪怪的,有种不痛不痒反倒有些给自己壮胆的感觉。
“哟,威胁我呢!”
何老怪果然没把我当回事,甚至有些想笑。又念叨了一遍刚才提起的八字:“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时,一片火土,天元一气,火烈土燥,全无一丝杂气!”念叨完后又卖关子让我猜。
我不耐烦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不就是谭嗣同吗?有什么好猜的!”
我当时想的是八字里有一串“戊”字,还有个抹脖子的动作,一下子就想到了戊戌变法里的谭嗣同。
何老怪愣了一下,冲我竖起大拇指:“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接着说道:“我比划的是关公,你居然能扯到谭公身上!你这脑子不去写书可惜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听到“写书”二字顿时有种被人揭了伤疤的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憋了一肚子的气。
“戊是戊戌变法,抹脖子是杀头,你比划的不就是谭嗣同吗?”
我有些不服气。
何老怪推开我架在他肩膀上的扁担,重新比划了一遍,喃喃自语道:“是啊,确实有点儿像抹脖子。”随即又道:“不过无所谓了,谭公也好,关公也好,反正都被人杀了。”
……
“你还愣那儿干啥?还去不去东郊了?过了今晚,你这只手可就保不住了!”
何老怪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面铜镜,对着照了照,捋了捋头上屈指可数的几根头发。
我心里一惊,朝那面铜镜望去,猛然发现镜子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何老怪的影子!
……
当时,我很想问一句“你到底是人是鬼”。但作为一个坚定地唯物主义者,我是不相信世上有鬼的。起码在后面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是不相信的。
何老怪照完镜子后转头见我还在那儿愣着,又督促道:“你咋还在这儿愣着?不是叫你去把门口的那些东西捆起来吗?”
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外,和我一起将那些纸人纸马小心翼翼的捆了起来。
“你可别小瞧了这些纸糊的东西,这可是千军万马!”
忙活完后,何老怪神秘兮兮的望着我,又露出了那副叫人琢磨不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