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亭斜眼瞅了他一下,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难怪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吏目,自己有意提拔都把机会往外推,就这份鼠胆,简直白瞎了太医署的饭。
被一个孩子这般委屈又隐忍地盯着瞧,洪文总觉得自己像极了负心汉……
从五皇子那里回到太医署时,迎面碰上何青亭带人往外走,“何院判好,您出诊呐?”
那人被何青亭看得冷汗淋漓,可一想到稍后要面圣就腿肚子直转,只好硬着头皮埋下脑袋,又悄默声看向洪文。
选秀本为充实皇家子嗣,尤其是隆源帝这种情况,自然以身强体健的女子为佳,有病或体弱的一概不能入选。
为防止瞒报漏报,秀女们入宫后三天内都要再统一接受太医署的检查。
众人都垂手听训,把皮子紧了又紧。
洪文算了算时间,恐怕不得空,就先去五皇子那里走了一趟说明情况。
这活儿没什么难的,且又繁琐,并不需要太医们亲自出马,往往只交付给下头的吏目们做。
事关重大,连还在硕亲王府的苏院使都派人传了话回来,说隆源帝正值壮年后宫多悬,只怕会有人起歪心眼,要求太医署众人务必谨言慎行,如有逾越,立刻严办,绝不姑息。
隆源帝本不重欲,整个后宫有名有姓的妃嫔不过一掌之数,这也是他继位以来的第一次选秀,意义非同寻常。
文妃自然通情达理,只是五皇子十分失落,又问他什么时候得空。
见他们离开,那临阵脱逃的吏目才松了口气,好险好险。
隆源帝素来抠门又小心眼,治好了没赏,治不好有罪,他之前就曾被呵斥过,还罚了俸禄,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他看洪文,洪文也在看他,看了半晌忽然问道:“青椒酱好吃吗?”
他还记得这个吏目,正是当日因为切坏了人参而被马麟当众呵斥的。
那吏目:“……”
何青亭脑门子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干脆抬腿往洪文屁股上踢了一脚,“废什么话,滚去拿了药箱跟我走!”
亏老头儿这么大年纪了,腿脚还挺利落,一抬这么老高。
洪文顺着他的力道踉跄两步,委委屈屈地进去提上药箱,耷拉着脑袋跟何青亭出诊去了。
这位小吏目不是进宫第二日就面圣了么?偏他运气好,几位贵人主子都喜欢,连挑剔的马院判都对他青眼有加。既然这么着,那就叫他去呗!
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洪文跟着何青亭走了约莫一刻钟才发现似乎是要往麒麟殿去。
那里是隆源帝日常批折子和私下会见朝臣的大书房,当日自己和何元桥从定国公府回来,就是去的那里汇报。
原来是要给隆源帝诊脉呀。
小太监们早就在殿外候着了,见何青亭过来,齐齐松了口气,忙进去通传。
过了会儿,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万生小跑着迎出来,“哎呦,两位可来了,赶紧的吧!”
何青亭低声问:“陛下如何了?”
万生叹了口气,同样压低声音道:“还是老样子呗,一生气就吃不下饭,自己个儿关在里头生闷气呢。”
别人生气了乱砸东西,偏自家主子不舍得,只好憋着,于是越发生气……谁劝都不好使。
他看见何青亭身后的洪文,还特意笑着打了招呼,“小洪大人,又见面啦。”
他可还记得当日洪文离开之后,隆源帝笑得有多畅快!
宫中做事既讲究本事,也讲究运气,其中眼缘就是格外要紧的一项,这位才多大点儿年纪呀,往后的日子且长着呢。
洪文也笑道:“您好呀。”
见万生对自己态度不错,他就大着胆子问道:“敢问一句,陛下为什么生气呢?”
总得知道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呀。
万生啧了声,“都是选秀闹得呗。”
说话间已经到了里间,他不好多言,点到即止便指了指那门口,亲自推门进去禀告了,这才朝何青亭和洪文招招手。
此时洪文脑子里还在野马狂奔:
陛下登基至今一直没有选秀,早就超过了历来的三年一次,皇子公主本就少,又纷纷夭折,如今立得住的也只有三五两位皇子和一个公主,怎么看选秀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既然如此,陛下又在气什么?
前面的何青亭忽然停了下,隐晦地朝他捻动下手指,做了个数银票的动作。
洪文瞬间福至心灵!
钱!
大开选秀先就是一笔开销,而等把人选进来之后呢?要用钱的地方就更多了。
宫室不要休憩维护么?
各处宫人不要增加么?
后宫人员不要俸禄么?
一日三餐乃至衣食住行……桩桩件件都要银子呀!
想到这里,洪文不禁有些想笑,旋即又大着胆子拿隆源帝做了前车之鉴:
日后自己成家立业,一定也只娶一个媳妇就好。再多了,实在养活不起。
作为皇帝日常办公的所在,麒麟殿简直俭朴得不像话,墙壁和藻井上的金彩绘画已经微微黯淡,显然许久没有整修。
除了角落里几个仙鹤衔灵芝铜香炉之外,鲜有华贵的摆设,就连座椅上铺的套子和靠垫都是半旧的。
洪文暗自对比一番,觉得隆源帝这日子过得还真不如人家定国公府舒坦。
隆源帝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见洪文后倒是略缓了缓。
他也不让诊脉,只是直勾勾盯着洪文的脑袋瓜子瞧,见这小子竟偷偷看窗外,两道眉毛都要飞出头顶了。
“你胆子越发大了,朕面前也敢走神?”
洪文麻溜儿认罪,“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他认得这样干脆,隆源帝反而不好继续发作。
不过他也有点好奇,外头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也伸着脖子瞄了眼。
啧,就……快开败的牡丹花啊,垂头丧气耷头耷脑的,有什么好瞧的?真是小孩子家家没见识。
“你上前来,”隆源帝点了点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告诉朕,你在看什么?”
说错了就扣你俸禄,哼!
让你再跟朕抢皇儿!
洪文吭哧吭哧上前,“微臣在想,多好的一片地呀,若开垦起来,一年得收多少菜呀?”
多了不敢说,但供应隆源帝和几位妃嫔足够了。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死寂,隆源帝的表情都变了。
何青亭:“……”
我就不该叫你来!
这是讨论种菜的时候吗?
洪文垂着脑袋道:“微臣早年曾随师父在外行医,见过许多地方遭受天灾**颗粒无收,故而……”
故而看着空地就难受!
宫中又有专门的匠人料理,收成肯定不差。
隆源帝看着他的发顶久久不语,漫长的沉默过后才幽幽叹道:“起来吧。”
这小子,正经不错啊!
遥想当年,他何曾没有这样想过?但庄稼蔬菜这些东西,若想长得好,少不得要多多施肥。那肥料是什么?可不就是秽物么!
若在宫中大肆泼洒,那味儿……
每日清晨,一干朝臣都在浮动的“幽香”中面圣,大谈国事;
到了饭点,妃嫔们都守着新鲜的菜园子用饭,皇子公主们在其中奔跑嬉戏;
甚至到了夜里,一阵风刮过……
种种场景只要一想就令人**,隆源帝也只好忍痛放弃这个念头。
只是没想到多年过去,竟然还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一致?隆源帝顿时有种遇到知己的感动。
唉,这小子还真是有眼光!
上回也是,这次也是,说话办事怪贴心的。
“你说你早年做过游医,”隆源帝点了点桌面,“给朕说说外头的事。”
洪文就讲了自己的经历,包括百姓如何耕种,吃什么饭等等。
隆源帝听得津津有味,“你刚说看有人吃不饱饭,什么时候哪儿的事儿?”
洪文努力回忆了下,也说了,“不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改了也未可知。”
隆源帝摆摆手,刷刷翻开一本折子写了两行字,“你只管说,朕心中有数,今日之事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隆源帝写完,顺手将折子丢到高高一摞上,谁知没放稳当,洪文就伸胳膊扶了一下。
隆源帝忽然抽了抽鼻子,“你身上藏了什么?”
“啊?”洪文一怔,想了下,从袖子里面掏出来自己的针囊,小心翼翼地举起来,“这个?”
“不对,”隆源帝摆摆手,“继续掏。”
圣命难违,洪文只好继续翻找,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面前的小桌上就陆陆续续摆满了钱袋子、汗巾子、小香包、腰牌、带着牙印的麦芽糖块……
隆源帝的脸都黑了。
他究竟是怎么塞下这么多东西的?
直到最后,洪文才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小油纸包,隆源帝眼睛一亮,“呈上来。”
洪文小声道:“不是好东西……”
隆源帝自己打开,满脸嫌弃,“这都什么玩意儿?”
皱巴巴的纸包中央赫然躺着几块更加皱巴巴的东西,黑乎乎的,外面还沾着一层细小的白色颗粒。
都说了不是好东西啊,你非要看。洪文对了对手指,“微臣自己做的盐渍山楂。”
隆源帝凑近了嗅嗅,果然一股酸甜直冲鼻腔,就是刚才若隐若现的味道。
最近天气燥热,隆源帝本就有些上火导致的食欲不振,偏又因为选秀的事把自己气着了,昨儿午后就粒米未进。可此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隐隐感觉到了饥饿!嘴巴里更是疯狂分泌起了口水。
就因为这个丑东西?
他又瞧了眼,还是又黑又丑又皱巴,连冬天烧的煤都比它们好看许多……
市面上常见的干果多是蜜煎,外表晶亮莹润,色泽艳丽,乍一看宝石也似,跟自己手里拿的这玩意儿简直是云泥之别。
“盐渍?”隆源帝拈起一颗,疑惑道,“不都是用蜜来做么?”
他素来对口腹之欲无甚追求,御厨们也不敢玩花样,故而对此道并不大懂。
洪文道,“蜂蜜做的确实不错,但瓜果本就甘甜,再用蜂蜜难免有画蛇添足之嫌。何况春夏之际天气燥热,肠胃烦闷,若再食用蜜煎,更易引发喉咙和肠胃不适。
倒不如以盐巴做来,清爽宜人生津止渴,或许不如蜜煎赏心悦目,但确实功效非凡。”
确实。
隆源帝想起来这两天各处送来的糕点果品,无一不是掺了牛乳、蜜糖,他一看就腻味。
“行了,”隆源帝摆摆手,“朕无事,你们退下吧。”
何青亭毫不犹豫,“是,微臣告退。”
洪文:“……”
不是,您倒是把我的盐渍山楂还给我啊!
咋还扣下了?!
转眼就是立夏,太医署众人才轮换着去饭堂吃了荠菜肉馅儿的饺子,回来就接了上头派的新活儿,说四月初五选秀头一轮,须得从这里拨些人手去帮忙。
打死他都想不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一张脸上满是错愕,连捂肚子做戏都忘了,半晌才干巴巴道:“好吃。”
他奶奶的,又没吃过,他上哪儿知道去?
何青亭身后那个四十岁上下的吏目突然眼睛一亮,立刻捂着肚子道:“何院判,哎呦您瞧我这肚子不争气,昨儿贪嘴多吃了点婆娘腌制的青椒酱,肠胃就翻了天,这会儿又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