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司长也有些错乱了,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一落千丈彻底沦为白身全身而退回老家好,还是暂时忍受贬谪之苦,好歹来日还有起复希望更幸运一点。
“这是唱哪儿出呀?怎么竟劳动大人大驾光临。”说话间,一个妖娆妇人扭着身子从楼上下来,见此阵仗先唬了一跳,不过马上又冷静下来,陪着笑脸来问究竟。
“我……”
台司衙门负责带队外出行动的官职名为京翼, 类似于地方衙门的带兵武官,意为“守护京城之羽翼”。现任京翼姓周,三十来岁年纪,也算年轻有为, 可平时他有多风光得意,现在就有多么焦躁不安。
能在京城立住脚做买卖的人自然有几分本事,这鸨母体态妩媚风韵犹存,又素来知情识趣,若在平时,周京翼少不得与她调笑几句,可此时只要一想到自己随时被一贬三千里就火冒三丈,恨不得将那罪魁祸首拎出来碎尸万段,哪里还有什么兴致!
说罢, 直接将那几个扭到一处, 点出两个人去问话。
有被惊动的客人火冒三丈从楼上探出头来,衣衫不整赤红着眼骂道:“吵什么吵,搅了老爷的兴致,知道老子是谁吗?”
那人先时极其猖狂,可看清台司衙门的紫红色官袍之后狂劲儿就去了大半,又听一人手持令牌冷笑道:“咱们奉皇命办案,有胆敢阻拦者以同谋罪论处, 不知阁下是否大得过皇上。”
是否大得过皇上……
一干衙役齐刷刷抬头冷笑, “还等什么,有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还觍着脸来问咱们呢,还不去帮帮?”
话音刚落,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便踩着台阶飞身而上, 一左一右将那叫嚣之人拎了下来。
有想来作乐的人刚到门口,见势不妙想溜, 刚抬腿就被衙役一把抓住, 阴恻恻道:“来都来了, 何必着急走?”
如此诛心之言, 叫那人满肚子酒水都化作一身冷汗冒了个干净, 瞬间清醒。
此时天外楼的人被大致分作三拨:
一堆是天外楼各处干活打杂的,一堆是卖艺的歌妓,最后一群则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
他摆摆手让人将方才那个狂徒压到一侧听审,自己则对那鸨母道:“把你的人一个不落叫下来,人员名册也拿来,若走脱了一个,你就是罪魁!”
那鸨母笑容一僵,还想再打听,然而周京翼直接将她一把推开,一马当先上了楼,“给我搜!”
台司衙门的人来得突然,若平郡王真是在这里中招,必然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半个时辰之后。
“头儿,人都在这里了。”
周京翼点点头,“嗯,你照着名册核对一遍,不得有误。再把那些客人的姓名籍贯一一记录在案,叫他们按手印。”
周京翼单手拖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昨儿平郡王来,谁陪的客?席间还有谁?”
平郡王?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龟公抢白道:“是玉仙姑娘!”
周京翼来之前就知道是玉仙,此时见他实话实说,心中稍定,又扬声问:“谁是玉仙?”
一个身着白衣的娇弱女子越众而出,柔柔一礼,“奴家就是玉仙。”
她满头乌发如瀑,只以木钗松松挽了个偏髻,余下大半都散在肩头,衬得头发越黑,肌肤越白,眸光盈盈宛如水杏,纤腰袅袅好似柳枝,饶是周京翼怒气上头也不禁暗赞果然好个出众美人,非但不像妓子,反而有点闺秀的意思,难怪外头趋之若鹜。
不过他此刻着实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继续黑着脸问当日参加宴会的还有谁。
玉仙倒也配合,转身在人群中点了四个出来,说还有几个今儿没来。
周京翼就命人把那几个客人分开审讯,最终得出一份完整名单,立刻奔赴京中各处拿人。
那鸨母见这样雷厉风行的,心里突突直跳,有心想跟周京翼套近乎又被冷脸吓回来,左思右想也只敢硬着头皮问道:“大人,不知有没有什么小人能帮得上忙的。”
事情牵扯到平郡王,又是皇上亲自下令,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成,她连求几个入幕之宾帮忙的心思都不敢有。
现在只求平郡王没有大碍,不然……
京城多繁华,也多各路人精,周京翼常年跟这些人打交道,自然也比常人多几个心眼子,拿眼尾往鸨母脸上一扫就把她的心思看透了,“不怕告诉你一句,这天外楼你甭想再开了,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老实交代,但凡有一点隐瞒,衙门的二十八套刑具可等着呢!”
一听这话,鸨母顿时如坠冰窟。
莫非,莫非平郡王死了?
周京翼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娘儿们心思转的倒快。
不过他也懒得说那些没用的,索性由着她在一边自己吓自己。
吓吓挺好,许多犯人都是这么交代的。‘
又过了大约两刻钟功夫,一个衙役急匆匆捧着个盒子跑下来,“大人,逍遥丹找到了。”
周京翼猛地站起来,一把夺过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果然是几十颗小拇指肚大小的红色药丸,正随着自己的动作在里面滴溜乱转,偶尔折射出幽幽的光。
他把那盒子啪一声盖上,高声道:“天外楼知法犯法,都绑了带走!”
那鸨母畏惧台司衙门的刑具,顿时破防尖叫着喊冤,又嚷着叫人去找某某大人说情,却被周京翼一脚踢翻在地,居高临下喝问道:“你的人在这里公然使用逍遥丹,你敢说自己毫不知情?”
鸨母面如死灰。
她确实知道,不过心存侥幸罢了。
周京翼又问手下,“逍遥丹是从哪个房间搜出来的?主人是谁?”
搜出逍遥丹并不算完,只要不顺藤摸瓜揪出制造者,来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天外楼,后患无穷。
那衙役说了房间外面挂的牌子名儿,一个穿红裙的歌妓失声喊道:“不是我的,我没有这种东西!大人,我冤枉啊!”
在衙门做事听到最多的就是喊冤声,可十有八/九查到最后都没有被冤枉,周京翼冷冷道:“是否冤枉本官自会判断,来呀,带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旦一个国家的帝王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那么绝对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短短两天之内,若大的京城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平郡王参加宴会当日有份参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带到了台司衙门,总人数高达五十六人。
其中身上有功名的学子就有三十多人,其余的也都是京城权贵及其后代,可以说是一场典型的上流宴会构成。
隆源帝甚至从名单上看到了六七个最近大臣们向自己提到过赫赫有名的才子,顿时眼前一黑。
他看中的未来栋梁竟然也是服用逍遥丹的瘾君子!
他忍不住顺着往下想,举荐这些学子的大臣们知道此事吗?如果他们知道,那么他们私底下会不会也在服用逍遥丹?
朕平时都恨不得吃糠咽菜,生怕辜负了祖宗和百姓的期望,可你们,你们竟然在外面花天酒地!
还光明正大的服用禁药!
越想越气,素来节俭的隆源帝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一口气把殿内的摆设砸了个干净。
因为有许多权贵高官的子孙被牵涉,其中那些官员有的还算拎得清,连夜上了请罪的折子;偶有几个被亲情冲昏了头脑,痛哭流涕,想求隆源帝高抬贵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高抬贵手是不可能高抬贵手了,能强忍着不大开杀戒就是隆源帝的涵养。
他一连两天两夜没合眼,把有瓜葛的官员全都叫进宫来骂,更史无前例一口气撸了五名官员。
虽然明面上说是在家反思,可反思的圣旨前脚刚下,后脚就已经有替补官员走马上任,除非后来者主动犯错让位,那么这几位闭门思过的大人复起之日遥遥无期,实际上跟贬为平民无疑。
但无论如何,闭门思过总比撤职好听。
除了那几个自己亲自去天外楼吃逍遥丹的在任官员直接明文撤职,永不起复之外,隆源帝到底给那几个子孙犯错的臣子留了最后一点颜面。
隆源帝素来仁政,对待大人们也随和,如此大动干戈,真是前所未有。
平常不发火的人一旦发起火来更吓人,满朝文武都跟着打哆嗦,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平时没犯错的还好,该吃吃该喝喝,可平时就不大干净的,真是食不下咽夜不安寝。
太后生怕隆源帝把自己气出毛病来,就让太医署的人一天两遍过去请平安脉,又软硬兼施逼着他每天按时吃饭,好歹没把身体拖垮。
可饶是这么着,隆源帝还是肉眼可见暴瘦一圈,显然真被气狠了。
这日轮到洪文前来把脉,隆源帝却不耐烦地摆摆手,“朕知道自己没病。”
洪文坚持道:“陛下连日来不思饮食,即便有太后压着也用的极少,还是看看吧。”
见隆源帝还是不配合,他想了下,“微臣自然也知道陛下此是心病,想必有些话不吐不快,若您不嫌弃微臣愚钝……”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隆源帝一声长叹,语气中隐隐带了几分萧条,“是朕做的不好吗?”
洪文摇头,“您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话绝对没有掺一点水分,纵观史书野传,像隆源帝这样十年如一日严以律己的帝王也没有几个。
隆源帝走到窗边,扶着窗框继续叹气,“前朝本朝都明令严禁逍遥丹,那些人饱读圣贤书,还有官员子弟,竟这样不将朕的话放在心上,可见他们素日的恭敬和谦卑都是装出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帝王是否合格?不然为什么看中的人都说一套做一套呢?
洪文想了下,认真道:“想必陛下也知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天下之大,读书人何其之多?在朝官员又何其之多?您这么说不免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之嫌,却让剩下九成九遵纪守法,真心敬爱您的人怎么想呢?”
隆源帝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大年根儿底下冒出来这件事着实扎心窝子,难免钻了牛角尖。
现在有人跳出来分辨,他就好像抓到可以借坡下的台阶,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
隆源帝瞅了他一眼,才要继续开口就听万生来报,说是嘉真长公主前来探望。
亲妹妹总是好的,隆源帝脸上瞬间多了点笑模样,“外面冷,快让她进来。”
话音刚落,嘉真长公主就笑盈盈进来了,“我知道皇兄从来不跟我见外,所以不等万公公回禀完,我就自己进来啦。”
隆源帝最喜欢这个妹妹,自然怎么看她怎么好,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如此最好,给朕带什么了?”
“自然是我的一番心意,”嘉真长公主调皮道,又看了洪文一眼,“洪太医,皇兄身体如何?”
洪文见了她便心生欢喜,碍于隆源帝在场不敢表露出来,当下行了一礼,目不斜视道:“睡得不大安稳,又不好好吃饭,总是多思多想,几天瘦的比别人一年还多,公主还是多劝劝吧!”
被当着妹妹的面揭了老底,隆源帝恼羞成怒:“放肆!少胡说八道吓唬公主。”
嘉真长公主皱眉,“开口问的是我,皇兄又何必迁怒于人?想来您见了我生气,既如此,我走就是了。”
说罢,果然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又扭头对洪文道:“你是被本宫带累了,留在这里等着被砍头吗?还不快跟本宫一起走,好歹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听她把自称换成了本宫,隆源帝瞬间心虚,只好拉下脸去哄,“是皇兄的错,妹妹不要生气。”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扬着下巴看天,“皇兄乃真龙天子,胡乱发发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臣妹并不敢生气。”
你这哪里是没生气,气性大得都快戳破房顶了,隆源帝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嘉真长公主见好就收,叹道:“皇兄乃一国之君,上有母后下有妃嫔,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讲,可您也着实该好生保重,外头人惹祸,反把自己气坏了算怎么回事呢?”
顿了顿,又指着洪文说:“再一个,太医署的人奉命行事,他肯出言劝导乃是一片衷心,又不像口蜜腹剑之辈惯会哄人,您不嘉奖也就罢了,怎好行迁怒之事?”
一番话把隆源帝说得老脸微红,“罢了,是朕之过,来人,太医洪文忠心可嘉,赐白银百两。”
洪文:“???”
意外之财?!
隆源帝看向嘉真长公主,“怎么样,气顺了吧?”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我哪里敢生气。再说了,不过是陛下赏罚分明而已,与我何干?”
听她又开始说我,隆源帝跟着笑了,“行,你怎么说都好,来,咱们兄妹坐下说说话。”
嘉真长公主却飞快地朝他撇了下嘴,然后又像被自己逗乐了一样笑道:“我不过是奉母后之命过来瞧瞧你,此时见你无事自然就要走了,若要说知心话,后宫几位新选进来的美人可还冷落着呢……”
隆源帝指着她笑骂,“好啊,如今你胆子越发大了,竟敢调侃起皇兄来。”
嘉真长公主歪着脸看他,十分得意,又对洪文道:“行了,陛下既不愿意诊脉也就算了,如今他想开了,自然什么都好了。回头若太后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洪文笑着行礼,“多谢长公主体恤。”
嘉真长公主点点头,“得了,甭在这儿杵着了,你也走吧。”
洪文回头去请示隆源帝,后者眉宇间果然一片舒朗,显然心结已解,“退下吧,就照长公主说的。”
既然一起退出麒麟殿,免不了也结伴而行。
刚才嘉真长公主说的轻巧,实则对隆源帝很是关心,又详细的问了许多情况,确认确实没有大碍之后这才掲过,又拧眉道:“偏他是个不省心的,大过年的,又闹出这样的事故,惹得母后和皇兄都寝食难安。”
她素来不喜平郡王为人,自打出生之日起就享受荣华富贵,却从来不肯承担一点职责,只知吃喝玩乐。
真是白瞎了男儿身!
洪文还是第一次见嘉真长公主如此清晰的表露对一个人不喜,而且这人还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不由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却又很理所应当。
嘉真长公主虽为女子之躯,却敢行许多男儿不敢行之勇事,能看上平郡王才有鬼呢。
嘉真长公主叹了口气,看着阴沉沉的天很有些忧心重重,“风雨欲来呀……”
逍遥丹的上线一天没查出来,宫中和朝中就一日不得太平,若真牵扯到什么要紧的人,必然朝堂震动,上到国家下到百姓都不得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爱长公主!我要跟小洪抢长公主!
隆源帝一声令下, 台司衙门立刻倾巢出动,结结实实把那天外楼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天外楼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中间又有许多自诩身份高贵的人跳出来叫嚣,周京翼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打懵之后一个不落捉住,命人跟最初那人一并捆在角落里。
此时的他们好像终于意识到,原来隆源帝平时再温和,终究也是帝王,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这点阵仗又算得了什么呢?
出门之前司长大人发了话:“如今咱们一干人的安危皆在顷刻之间,若大家齐心协力自然好,若谁稍有疏忽,轻则滚回老家,重则被贬到几千里外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吃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