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源帝的心情似乎很好,自顾自端起茶杯啜了口,又问何元桥,“定国公府家大业大,怎么,竟只给了点心?”
何元桥道:“本还有几匹罕见的江南烟霞锦,另有人参、灵芝若干,但太过贵重,微臣不敢收。”
隆源帝又看了他几眼,忽然笑了,“不错,不管是谁,总不能不讲理。你没做错,朕自然要保你太平。”
何元桥从后面捅了洪文一下,洪文骤然回神,欣喜道:“谢陛下!”
隆源帝嗤笑一声,淡淡道:“你也太过小心,不要白不要,往后他们若再给,你只管收下就是。”
何元桥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连中间洪文与定国公的针锋相对也一字不落。
隆源帝执笔的手一顿,终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洪文,“你不过小小吏目,竟也敢捋虎须?”
洪文老实道:“本是不该的,只是……微臣不后悔。”
隆源帝撂下毛笔,“定国公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你人微言轻,不怕来日报复么?”
许是以前没注意,今日再看时,这小家伙身上竟有种不容忽视的锐利。
呵,也是个倔小子。
夜已深,隆源帝却还在批折子,听他们进来后头也不抬,“起来回话,看得如何了?”
洪文眼巴巴看着他,“总不能不讲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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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点已过,太医署并六部值守的官员大多已经离去,偌大的饭堂空荡荡的。
见洪文眼珠直转,隆源帝立刻接了句,“不过要向朕奏明。”
洪文:“……哦。”
见他这样,隆源帝既好笑又好气,“行了,朕都知道了,去用晚膳吧。”
隆源帝按了按嘴角,“怎么,朕很高兴的样子?”
“可不是,”万公公笑道,“嘴角翘得老高,奴才都好久没见您这么高兴啦。”
隆源帝果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会儿才道:“有个傻小子一通王八拳,稀里糊涂替朕出了气,你说该不该高兴?”
因宫中每日开支甚大,精打细算的隆源帝就叫人在城外护城河中养了许多鱼虾,故而望燕台水系虽不丰沛,宫中倒也时常能见水产。
今晚做的是烧鱼块、清炒莴笋和麻油荠菜,还有一个老菠菜蛋花汤。有荤有素,也算色香味俱全。因他们来得晚,那汤去了大半,倒是显出来底下厚厚一层菠菜叶和蛋花。
洪文喜不自胜,立刻高高挽起袖子,拒绝了饭堂大师傅的帮忙,亲自抓起大勺向下捞去。
何元桥不解道:“你这是作甚?”
洪文一本正经道:“给你开开眼。”
当下屏息凝神,将那长柄大勺贴着锅边倾斜,缓缓向上提起。
何元桥死活想不出一锅清淡如水的蛋花汤能有什么可开眼的,可下一刻就目瞪口呆:
洪文竟然捞出来满满一大勺菠菜和蛋花!
冷不丁这么一瞧,简直像是菠菜炒蛋了!
洪文心满意足地将菜扣到汤碗里,果然满满一碗。然后又取了另一只空碗,重新舀了一勺清汤。
“瞧,这不就是四菜一汤了?”
何元桥:“……”
你可真是雁过拔毛啊,宫中的便宜也敢占!
大师傅:“……”
在宫里给大人们做了这么些年饭了,就没见过这么抠的!
得手之后的洪文十分膨胀,还想给何元桥也这么来一下,但小何少爷一张脸涨得通红,顶着大师傅的灼灼目光胡乱舀了一勺便落荒而逃。
洪文颇为遗憾的摇着头道:“忒可惜了!”
宫中的剩饭剩菜次日就要全部倒掉,这不浪费么?需知天下还有许多穷苦百姓无法果腹呢。
何元桥盯着洪文的“四菜一汤”,表情之复杂难以言表,心中不断揣测这小子过去那些年到底过的什么日子,以至于做出这等令隆源帝见了都要喊一声“行家”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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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的诊治已经告一段落,不过正值冷暖交替,也不好大意。
偏他认准了洪文,觉得那大蜜丸还挺好吃,每天早晚各一粒吃得无比积极,于是渐渐地,太医署人员调配就成了:洪文每日例行过去诊脉,何家祖孙每隔三天抽一个去一回。
其实按规矩,身为吏目的洪文并无单独行医资格,好在隆源帝和文妃都不是死板的人,对外只说洪吏目与五皇子有缘,权当每日抽出几刻钟过来做个玩伴。
这日洪文又提着药箱过来,还没进宁寿宫的门就听见孩童嬉闹的声音,走进去一瞧,呦,那不是立志做除他父皇之外第二才子的三皇子吗?
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两个孩子在院中玩球,都跑得脸蛋红扑扑、衣裳乱糟糟,瞧着跟民间孩童也没什么分别。
五皇子眼尖,老远就瞧见洪文,竟直接舍了抱着藤球的三皇子,踩着小碎步一路冲过来,“洪大人呀呀~呀!”
因为跑得有点颠,他的奶腔在空中带上了支离破碎的颤音。
一群宫女太监呼啦啦跟在后头护着,双臂大张,生怕磕了碰了,反倒是坐在廊下读书的文妃十分淡然,只笑眯眯看着。
“殿下安,”洪文顺着行礼的动作蹲下来,见他额头微微见汗,便掏出帕子给他擦,“哎呀,瞧这小脸儿红扑扑的。”
五皇子探着脑袋给他擦。
五皇子的奶娘扭头看了看文妃,见她没有阻止,也很识趣的没做声。
“给三殿下请安。”
毕竟是一个爹养出来的,两位皇子都很好地继承了隆源帝的好相貌,剩下的差别大约就来源于不同的母亲。
面对两个漂亮的小朋友,洪文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愉悦,问候的声音格外温柔。
鼻尖上挂着汗珠的三皇子很矜持地点了点头,举止中隐约透着点儿隆源帝的味儿,只是一张小脸肉嘟嘟的,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他顺着洪文的视线低头一瞧,刷地红了脸,忙将手中的藤球塞到五皇子手中,大声道:“我才没有玩球!”
洪文:“……哦。”
我也没问啊,您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觉察到洪文眼底的揶揄,三皇子越发羞恼,“这个一点都不好玩,父皇说了,玩物丧志!”
说罢,扭着身子作势要走,奈何两只脚尖的方向动都没动一下。
洪文抄着袖子看他,“哦。”
哼哼,这样的小屁孩儿他见得多啦。
敷衍的意味太过浓烈,以至于三皇子的随从都有些不忍直视,低声劝道:“殿下,也该回去沐浴了,您下午还要去书房呢。”
方才说要走的是三皇子,可如今听了这话,他脸上却犹豫起来,显然没玩够。
五皇子拉了拉他的手,“三哥,陪小五玩嘛。”
对上弟弟期盼的眼神,三皇子越加迟疑,可眼角的余光瞥见洪文时,却又有些羞恼,一着急,竟大声咳嗽起来。
他的咳嗽来得又急又快,声音之大震彻肺腑,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很是吓人,脸上没一会儿就紫涨了。
一干侍从都唬了一跳,连带着廊下的文妃都被惊动了,急忙过来查看,“这是咳疾又犯了么,带药了吗?快拿温水来润润喉。”
三皇子自幼生母早逝,虽没记在任何一位嫔妃名下,但皇后时常过问,隆源帝也颇重视这个实际上的长子,若他在自己这里出了问题可不得了。
文妃一声令下,果然有人端了温水来,三皇子的奶娘接了就要去喂。
“且慢,”洪文连忙制止,又伸手替三皇子拍背,“殿下咳得厉害,贸然喂水容易呛到。”
又有宫女问道:“娘娘,是否要请太医?”
文妃皱眉,果断道:“一来一回就要近两刻钟,岂不白折磨人?何必舍近求远!洪吏目,你来。”
若无事时,洪文少不得推辞一番,但此时却也顾不上什么吏目不可单独行医的规矩,先告了罪,将三皇子抱入室内后按压他胸腹部的厥阴俞穴,“殿下别怕,来,听我说,吐气,对,慢慢地,吐气,好……”
自幼丧母的孩子总是敏感些的,三皇子原本又惊又怕眼中蓄泪,此时竟也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跟着洪文的话吐息起来。
“三哥……”五皇子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兄长发病,直接被吓坏了,搂着藤球站在一边,胳膊紧紧抱住文妃的大腿。
文妃摸了摸他的脑袋,“乖,没事,洪大夫在呢。”
说话间,三皇子竟真的不咳了。
众人不由十分欢喜,对这个年轻的小吏目刮目相看起来。
五皇子立刻破涕为笑,过去将藤球放在床边,十分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这才道:“三哥,我把球送你,你不要生病啦。”
三皇子的视线在他们母子拉着的手上一扫而过,又被烫到似的飞速跳开,声音沙哑道:“你留着玩吧。”
我也好想有母妃摸摸……
觉察到他情绪变化的洪文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三皇子藏在袍袖下面的手指蜷缩几下,才要摇头,犹豫了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疼……”
他知道自己没有母亲,天生比别的孩子矮一截,皇后虽然偶尔关心,但毕竟不是生母,下头的宫人们虽不敢怠慢,却也仅限于此。所以三皇子很小就学会了看人眼色,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只有这样,父皇才能更喜欢他一点……
但现在,或许是文妃娘娘对五弟无微不至的关爱让他羡慕,又或是身边这位小洪吏目的气息太过温和,三皇子心里忽然酸涩起来,忍不住就想任性一回。
我生病了,很疼。
洪文和何元桥刚进宫门就有个小太监迎上前,说隆源帝有请。
洪文跟着何元桥告退,总觉得隆源帝最后像在撵鸡。
洪文他们走后,御前的万公公进来换茶,“陛下,可是有什么喜事?”
有了隆源帝这句话,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