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柳没有经历过别的小孩入幼儿园前的哭闹分离,九月入学第一天,袁惠方早上在和刘茂松打完史上最惨烈一仗后,捂着青眼圈送她到新桥实验小学门口。
“认得路了没?”她一开口,嘴角被撕裂,那里又渗出血丝。
“妈,你擦擦。”袁柳垫脚要给妈妈擦血,手被袁惠方拍下,自己随便揩了下,嘴里骂着,“不是要送你来上学,老子还要撕了他狗-日的。”
其实早上这一仗有过数次铺垫。起因还是袁柳的上学,刘茂松说她虚岁才七岁,迟一年送又怎么样?
作为被动的养父,领养袁柳的决定他从来不同意,甚至还骂,“别想跟老子姓,老子不想替你家亲戚养孩子。”
袁惠方说不用你养,你自己养自己都难。她领回孩子,随了自己姓。可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又希望袁柳和刘茂松建立一种可以替代血缘的联系,于是取了“刘”的谐音“柳”。上户口前她还最后向刘茂松确认,“和我姓?你要是认,我就给她改成刘圆。”
“老子就一辈子没根了,老子的孩子都被你杀了怎么地?你还要摁头吃屎?”刘茂松还是不松口。
袁惠方冷笑,“我摁头吃屎?你他妈要是有本事自己搬出去和人家住啊?怎么着?堕胎的钱都拿不出,还指望人家女的和你过日子?刘茂松你就是吃屎,你还要在老子屋头里安分守己地吃。”
刘茂松的吵架初衷是继续省一年学杂费,但袁惠方善于点火,一把子烧到了旧账本上,扯着刘茂松的领子骂着小三小四小五越吵越来劲,两人就在联通店里打起来。
小袁柳早被吓得眼泪涟涟,她背着个旧书包穿着最好看的裙子缩在一旁不敢说话,直到看见刘茂松凭借体力优势将老婆的双手反锁抓着头发将她的脸朝地撞,她才尖叫出来上前拉刘茂松,“不许打妈妈,不许打妈妈!”
袁惠方哪里认熊?她独生女、找赘夫的气势被刘茂松这几下才压下去,见丈夫一把推袁柳坐地上还想继续揍,她伸出脖子朝刘茂松的胳膊就是狠狠一口。
围观的人见过不少床头打架的夫妻,哪里见过这种将对方往死里拉的架势?结果是刘茂松捂着胳膊去找小诊所医生,袁惠方一脚踩着塑料拖鞋一只赤着,头发也没拉得乱七八糟,“有本事你这辈子别回来!”
现在她也知道自己面目可憎,就在距离学校两百米的路口停下,指着大门对袁柳恶狠狠的,“知道学费多少钱吗?知道买书多少钱?还有这个旧书包,也是花了钱的。”是她花钱从附近柏州工业大学的夜市买回来的,显然是大学毕业生转手,所以包的个头乘以二就超过了袁柳的个头。
袁柳的手抓着包带说不出话,别的孩子上学全家开开心心,她的父母要用打架的方式为自己送行。
其实袁惠方的恶狠语气并非冲着袁柳,她的邪气来自四面八方:刘茂松招惹的女人们,看热闹说风凉话的城中村邻居,报名时问“你是孩子奶奶”的老师,还有生不出孩子的自己,还有,对面烫着大卷穿着同色粉红裙子出门的毛信霞母女俩……
袁惠方永远有撒不出来的气,因为她撒完了气也解决不了事。
“给老子考第一名知道不?”她在离别前再次对孩子进行思想动员。
袁柳只有点头。
“去吧。”袁惠方的声音和气了些,目送袁柳一步三回头走向学校大门。
其实这孩子领来四年多真的挺省心,给什么吃什么,让穿什么就穿什么。还能帮着看店收钱。这孩子的乖多半是自己的严厉和刘茂松的凶悍训出来的。但想到袁柳今天还能去拉刘茂松帮自己,袁惠方心里一动,她喊住袁柳,“小柳!”
她喊不出毛信霞那种宠溺宿海的语气,“宝宝”来“宝贝”去的腻答答的,她更怕被人戳一句,“哟,你对这孩子比亲生的还腻。”袁惠方羞耻于自己因为样貌一般、父母又极度重男轻女,也羞耻于自己不能生育。对于袁柳,她感到幸运又无奈。因为这孩子无风时就是她的遮羞布,起风时就是一面宣讲旗:袁惠方是只下不出蛋的母鸡!
下不出蛋的袁惠方喊外借来的小蛋“小柳”时仿佛下一刻就要拧眉竖眼下手提耳朵,袁柳小小的身体一抖,回头看母亲。袁惠方趿着拖鞋上前,给她塞了五块钱,“以后每个礼拜妈妈给你五块钱零钱,不许买零食,不要给别人,不能让你爸知道,明白了没?”
袁柳眼神透出一股不解,袁惠方又轻轻拍了她的红富士脸,“真他妈能吃,瞧你这脸胖的,去吧去吧。”
“妈妈再见。”袁柳看着自己口袋,抬头眼睛水汪汪的。
袁惠方又加了两句指示,“见到老师要礼貌,嘴甜不吃亏。不懂就要问。”
看着孩子蹦蹦跳跳地进了学校大门,又在门口回头看着自己,袁惠方难得温情地朝她挥了挥手。她转身捂住疼得厉害的眼睛头皮,“狗-日的,老子给他做了快二十年的饭,他下手还这么狠。”她身后是绿化得美观的现代化新区新小学,身前的小路通向了越来越逼仄拥挤的城中村。
她坐在被砸得乱七八糟的联通店里烧水泡茶,并着她撒不完的气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算着今天的生意怕是要玩完一半。
她一天天的要愁的事不少,住户欠费、半夜跑电偷水、联通店赚钱不多、刘茂松又输了五百块在麻将桌上……人前还要壮足躺着挣钱的优越架势,听人家一句半真半假的劝解,“你家刘茂松算不错了,闹腾成这样也没离婚。再说,男人嘛,他要喝喝酒打打牌的,又不是万儿八千的输,几百块对你家还不是小意思?”
这时对面毛信霞骑着自行车买完菜回来了。她二婚,还带着拖油瓶。丈夫给她训得服服帖帖,婆婆被她堵得不敢造次。她穿着粉色长裙,脚上是双白色黑底的半高跟。悠悠下了车拿菜进门给婆婆,再将理发店里的绿植搬到店门口浇水。
她这个女人身上有种袁惠方形容不出的气质,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真被人逼到那个份上又特别泼辣。城中村提及袁惠方多是用“不好惹”形容,因为袁惠方随时随地都是一枚点上了火引子的鞭炮,旁人不敢用手掐,只能袁惠方自己动手。而对于毛信霞,别人会颇有兴趣地咂摸下,再带着点钦佩的表情,“不简单。”
不简单的女人忍不了第一个丈夫和婆婆,就找了第二个老实巴交的老公。人家图她漂亮,她图人家有点儿还没兑现的家底。七层楼垒在袁惠方四层楼前,天天都在耀武扬威地说着“不简单。”
不简单的毛信霞给五盆绿植都浇好水,再拿出店里给客人擦头发的毛巾晾上。一手一张抹布擦店里的玻璃门时,袁惠方坐在两张翻倒的椅子前看着自家灰尘老厚的玻璃门,又抬头看邻居轻巧的动作。
毛信霞擦第二扇玻璃时发现袁惠方盯着自己,她想装没注意,可瞅她早上打架后还没扎好的头发,脚旁被砸了的物件,以及脸上茫然又凄然的表情,毛信霞推开门去路边抖抹布上的灰,“孩子送过去了?”
她早几年二婚搬来时,称呼袁惠方为“惠方姐”,后来刘茂松老去她店里借着洗头刮胡子搭话,被袁惠方不指名道姓地骂了几回后,毛信霞就不搭理“惠方姐”。
再主动开口,省去那个称呼就方便舒心,加上她们前天报名才知道,宿海和袁柳分同一个班。
袁惠方听到毛信霞问她,还不相信地左右看了眼,顿了下才说,“送了。”
两人沉默了下,毛信霞还在甩着抹布,袁惠方则站起来扶起店里的东西。
“喝银耳汤吗?”毛信霞的老公从店里问她,毛信霞回头说,“等我擦完玻璃。”
这时刘茂松也回来了,他右胳膊上打了块补丁,周围的皮肤还留着药水的印记。他可没喊袁惠方喝银耳汤,回来对着被扶正的桌椅继续踹了两脚撒气,“你狗-日的当我是谁?你他妈属狗的?”
袁惠方不理,端起盆和抹布去洗。刘茂松又骂着跟上,“迟一年念不是省一年钱?你当家里的钱是大风吹来的?”他牌桌上酒桌上掷出去的,脚上穿的身上套的头上抹的样样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他知道,所以要骂着示弱,刘茂松的“弱”则是站在全家的高度进行统筹规划,“还去实验小学,你不晓得那学校学杂费都比别的学校高?”
按往常,他再骂几句就会换来袁惠方一声“你狗-日的”,再加一句“那是老子的钱,跟你有个屁关系。”
刘茂松再递上一句台阶“是是是”,随后回卧室窝床上看电视等着袁惠方喊他吃饭,“你到底吃不吃?”这档子吵架绝对就过去八成。如果刘茂松再努力点,晚上关灯进被窝心一横,摸上袁惠方圆鼓鼓的肚皮,抓上她结实的一只乳-房,“究竟没奶过孩子,还算有模有样。”床头打架床尾和这出戏就算唱完。
但袁惠方今天没接茬,她一遍遍地搓洗着破了几个洞的抹布,听到刘茂松还在喋喋不休,忽然烦得扔了抹布在水池,“你他妈有完没完?”
刘茂松愣住,嘴角一撇,“你牛-逼。”
袁惠方砸了盆在地上再踢一脚,吓到了路过的租户。她撒不完的气一如过去近二十年內那样又源源不绝地往心里钻,袁惠方呆滞地看着地上的盆,过了会捡了起来发现被摔破了一角不能用了,“就没点省心的。”她骂那只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