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贫瘠的戈壁,入眼能看见的只有零星稀疏的草木、乱石,没有一点人烟。
因为‘拖家带口’还拉着名伤员,为了尽快恢复灵力,元菱不得不冒险在野外打坐。
不远处古老的自然神庙只在地表露出一个尖尖,远看时像某块尖锐的石头顶部。
其余的部分全部埋在地下,如果不是有人工挖出来的地道,恐怕谁也不知道底下是这样一座恢弘的建筑。
元菱盘膝坐在地上五心朝天,周围空气中的灵力以肉眼不可见的形式徐徐围绕着她流淌,像点点跳跃的萤火虫,然后缓缓浸入四肢百骸。
如果有任何一名魔法师在此,恐怕都会惊讶,此刻围绕在元菱身边的灵力点,远超戈壁荒滩里应有的浓度。
元菱进入了玄之又玄的境界,明明周围连个聚灵阵都没有,她却好像感受到汹涌彭拜的灵力潮涌来,温柔又包容,经脉中郁结许久的结节被冲开,灵力奔涌流动。
耳边整齐、厚重的吟诵声音越来越大,她深呼吸一口气,透过古老残破的神庙,似乎看到了过去众多信徒朝圣的盛况。
人们互相祝福,在农活结束后相约来神庙祭拜女神,他们祈求风调雨顺、河水丰沛。
只是后来这样的画面越来越少,等到最后一名信徒死去,神庙孤独的寂立在这里。
她好像独自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到草原变成了戈壁,绿意退化为荒滩。
耳边似乎有人低低叹息了一声。
【很想……】
【只是很想再看一次】
【绿草满坡、风吹麦浪】
元菱掐着手决缓缓收功,睁开眼时,心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遗憾。她也说不清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什么。
好像是守护的人终究死去、热爱的土地化为飞灰。
低头时,元菱发现身边有个人。
阿布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她旁边,静悄悄没发出一点声音。
巨人的脑袋小心翼翼靠着她的腿,只有头发稍微挨着衣炔,并没有碰到身体。他双手环抱着自己,曲着身子团成一团,赤/裸的胳膊下方就是粗糙的沙地。
明明不敢靠近,却又不想远离。
阿布看起来姿势很不舒服,但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却很幸福。
元菱看着自己被压住的斗篷,有点犹豫要不要叫他,但看到男人身上纵横交错还没长好的伤口,她又收回了手。
少女盘膝坐着,目光温柔地望向身边沉睡的年轻的巨人,美得像一幅画。
一直到地下角斗场所有的比赛结束,观众们一股脑涌出来时,那巨大动静才将阿布惊醒。
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羞赧地不敢看她:“对不起大人,我睡得太久了!”
阿布一骨碌爬起来,张开双臂挡在元菱面前,神色严肃。
“大人小心!”
大概几十米远的地方,许多身形各异的男人鱼贯从地底通道走出,有说有笑地离开。他们大部分都一副凶恶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善茬。
元菱拍了拍他的胳膊:“放心,他们看不见我们的,你是在一个隐身法阵里。”
阿布不太明白,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元菱平齐:“隐……身?”
他看看自己粗糙的大手,并没有变得透明,左手和右手碰一碰,手掌也没有穿透过去,他是怎么变得隐身的?
元菱笑出声,阿布对上她的笑脸,满眼都是窘迫。
少女轻轻将手指搭在他指尖,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格外显眼。
“隐身阵和自己的身体没有关系,是法术。是他们看不见你,只有我能看见你。”
阿布一阵激灵,只有女神大人能看见的自己,那一定是很奇妙的法术。
他见识过元菱道法的大能,石板村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女神大人愿意对他这么好,他一定不能辜负这种信任和期待。
他们告别了荒废的神宫,启程往凤兰城的方向走回去。阿布长得太过巨大,没办法站上飞剑。
因此明明世界那么大,他们却只能靠两条腿。
在自然神庙大约几公里的地方,这里有一座简陋的小村庄,旁边就是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房屋是枯木和泥巴糊起来的简陋土房,只有十几户人家,他们此刻都顶着日头辛勤耕耘。
村庄挨着一片小树林,不少男人干完农活朝家走,他们背着背篓,里头放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农作物。
虽然每个人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手和脸洗得很干净。衣衫虽然打满补丁,好歹没有破烂。
一名中年人拿出村里唯一公用的大铁锅,架在篝火上开始烧水,用大木勺在里头搅啊搅。所有村民都围坐在篝火旁等着午餐,顺便说些做活时候的事情。
其中一人忽然注意到远处扭曲的地平线,上面出现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
“你们看,有人过来了!”
“是不是流浪人?”
所有村民都站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正在烧水的男人往前跑了几步,被阿布过于高大的体型震惊到,冷不丁后退:“你、你是……?”
元菱用兜帽遮着脸,低声道:“别怕,他是巨人族,不会伤害你们的。”
阿布也点点头。他虽然长得肌肉结实、健壮魁梧,但一双眼睛不会骗人,如同小鹿一样温和纯粹。
男人点点头,又搓搓手朝元菱鞠躬。
“竟然是一位小姐!您怎么会在这样荒芜的地方行走,快点进村休息吧。这里是光明村,方圆十几里地就只有我们一个村子,我是这儿的村长!您可以叫我阿麦。”
“光明村?”
元菱想了想,最后还是迈步跟了上去,往村民屋舍聚集的方向走,阿布慢慢走在她后头,像一堵可移动的墙。
叫阿麦的村长语气夸张地说:“小姐您别笑,光明村是我们自己取的名字,就是为了纪念帮助过我们的驱魔女神。”
村长带着他们走到篝火边,其余的村民竟然也完全没有排斥的反应。
一说起驱魔女神,他们语气浮夸,动作也相当夸张,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还手舞足蹈起来。
“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据说女神大人穿一身飘飘的白衣,美得像云朵!”
“我见过,大人的容貌比鲜花还娇嫩,我就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性。”
“女神大人在石头上画出魔法的纹路,太夸张了,我的眼睛一看过去就好像在发光!我们夜里只要挨着石头睡,被夜魔弄伤的人渐渐都好了起来,连我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们把石头埋在村里,就感觉生活有主心骨了,什么也不怕。”
村民们满面红光,而元菱越听越怀疑,他们口中的驱魔女神怎么好像有点耳熟啊???
阿麦将几只削好皮的山芋切块丢进锅里煮,咕咚咕咚冒出香气。
“小姐,幸亏你们来的是时候,我们刚刚在森林里找到了大片的食物,这种山芋长在地下,挖出来还能吃。而且只要切成小块就能播种,两个月就可以收获了,够全村人吃饱的。”
“这片地方还有河水,土壤也不是完全腐坏,我们努努力,只要勤劳一点一定可以活下去。”
他感恩道,“我们太幸运了,如果没有驱魔女神出现,这附近早就被夜魔占据了,怎么可能还有我们的栖身之地呢。”
一锅粥煮好了,村民们纷纷拿出简陋的碗筷。
有年轻一些的男人聚拢过来,拍拍阿布的胳膊:“嘿,你是巨人,你的四肢真结实,一定是干活的好手!”
“快多吃一点!”
吃不饱的时候,人们对食物有种格外的虔诚。他们小心舔着碗筷,不肯浪费哪怕一滴。
元菱把自己那碗也给了阿布,年轻的巨人在她身边吃得稀里哗啦。
“你们为什么选择住在这里,而不去更大的城市?”她问。
村长抹了抹嘴:“我们从凤兰城出来,本来想南下去找鞑靼城,但实在走不动了,就留在了这里。”
“您看,附近有树有河,其实也能生活。”
他低下头,声音喃喃:“如果不是驱魔女神出现,恐怕我们早就成为沙地里的碎骨头了,还怕住在什么地方么。”
村长阿麦今年只有四十岁,但看起来却像五十岁。他过去在凤兰城周围的村子里生活,在三十多岁才从繁衍树上得到第一个孩子。
是一个可爱的男孩。
虽然日子贫苦,但他们一起住在简陋的木屋里,晚上他会抱着儿子给他讲天上诸神的故事。一年年过去,他们的破屋里有了属于孩子的玩具,小小的木马、识字的泥板。
后来……夜魔们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这些怪物侵蚀了田地、腐朽了房屋、带走了人命。
也害死了他的儿子。
阿麦当时外出做工,回来时就只看到儿子面朝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小小的身体萎缩成一点点,连血液都是黑的,浸湿了身下的泥土地。
而他在山坡上的牛车上,被亲戚死死捂住了嘴。
阿麦不人不鬼在荒滩里赶路时经常想,为什么生活刚刚有一点盼头,上天就要降下无数的苦痛呢。
仿佛他们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拥有幸福一样。
元菱和阿布这天晚上就在光明村休息,热情的村民说什么也不放心一位年轻小姐就这么连夜赶路。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陆陆续续又有不少的人来到村里,全部都是流浪的人,什么族群的都有。
元菱就看到有起码三名食草类的兽人出现,他们大多都是附近走投无路的村民,也习惯了和人类聚居。
于是接待他们的那位村长就又哔哔叭叭原话宣传了一波驱魔女神,顺便吹嘘光明神阵营的女神都是如何美丽,仿佛他亲眼见过似的。
“你们能来到光明村,就说明驱魔女神是在天上保佑的!”
“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子民!”
流浪人们听的云里雾里,但阿麦说的很起劲,他们也就很给面子地点头。
天还未完全亮,村长正在给新来的几名兽人安排居住的屋子。
元菱猛地睁开眼,“蹭”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她的动作太突然了,把在旁边打盹的阿布吓了一大跳。巨人条件反射站起来,因为力气太大,胯间皮裙发出“刺啦”一声。
“……”阿布满脸通红地捂着皮裙,两条大腿左右紧紧夹住。
但元菱没有看他,她低声道:“什么人,进来。”
随后,他们暂居的破泥瓦房外真就出现了一道黑影。然后那影子好像液体一样流动着,竟然迅速渗透了进来。
几秒后,一个躬着身子的人出现在门边,他低垂着头,语气恭敬:“大人,终于找到您了。”
元菱举起剑:“你是什么人。”
黑影的脸上带着鹿角面具,声音雌雄莫辨,身体细长:“大人别怕,我叫阿乙,是魔王麾下的高级属魔,分管黑夜峡谷的人事调动和人才引进……总之,您叫我阿乙就行了!”
元菱目光复杂:“你是魔族。”
“是的,大人。”
她的剑就架在这家伙的颈边,他却完全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有种诡异的狂热。
大概读出了她的所想,阿乙道:“我可以带您快速回到凤兰城,您就不好奇那边现在的模样吗?”
“大人,陛下派了许多魔族外出寻找您,他很想您。”
元菱顿了顿,将飞剑从他脖子上挪开。
“那你就和我们一起离开吧。”
当天早晨,所有村民还在为了吃饱饭忙碌时,一行三人已经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光明村。
村长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光明村来了几个新的流民,虽然艰苦,但他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村里唯一的孩子正在河边玩耍嬉戏,他的小脚踩起稀碎的水花,阿麦只觉得心头柔软温暖。
他回过头用力搓着刚挖出来的山芋表面的泥巴,搓着搓着忽然身体一顿,僵着不动了。
阿麦不敢相信似的抬头,见河边生长的那棵酸枣树,本来通体绿油油长满了茂盛的树叶,此刻最顶端竟然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果实,散发柔软的白光。
在那一刻,它从普通的果实成为了新的繁衍树。
它会承载新的生命、新的希望,和新的未来。
这个连死亡都没有打倒的中年男人,竟然就那么跪在地上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