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戚邑渡口。
这是从卫国境内去朝歌最近的道路了。要是不选从这里渡河,就要沿着大河往东去马邑渡河,绕很多冤枉路不说,还不安全。
站在堤坝上,眺望码头外大船小船夹在其中,远远望去,一眼看不到头。却找不到一艘渡船可过河,这是列御寇没有想到过的局面。他虽然是天下名士,但是对付一个码头巡查的小吏,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腆着脸去站在对方面前傲然道:“老夫是列御寇!”
然后等着对方翻着死鱼一样的眼珠子,梗着脖子说:“没听说过!”
名士养望,同时也非常注重自己的名声,爱惜羽毛。看着近在咫尺的船只,列御寇也是满腔的无奈,只好去城邑城内找一找办法。于是他对跟在身边的弟子说到:“去戚邑。”
大弟子子辰似乎还不甘心,开口道:“老师,要不让我去吧?”
子辰是跟在列御寇身边年纪最大的弟子,但从本质上来说,三十岁的男人,在名士群里还是年轻人。眼看着老师一家人被堵在了渡口,他立刻站出来表示可以为老师分忧解难。可是列御寇却摇头道:“没用。你看看渡口上的军队是什么人?”
“因该是城防军吧?”子辰有点不确定道。
列御寇道:“子辰,且不说卫国崇尚儒学,孔门三代,在卫国近五十载,门生遍布卫国各个城邑。我乃道家之人,虽薄有名望,但在卫国也只是在戚邑、帝丘、朝歌城中有人听闻。鄙陋之处,乡野之间,恐无人所知也!”没办法,道家从一出现就走高端路线,逼格要比儒学高,还神秘莫测。更重要的是,穷人不知道。而列神仙的名头,对于看守码头的城防军一点用处都没有,而且他也不想用。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城防军,或者说是农兵。卫国的上军都抽调去了帝丘,这会儿正在往回赶。戚邑北方的大片城邑,都已经没有了上军的身影。留在当地的军队只有一个身份——城防军。也就是战斗力最差,基本不能上战场的农兵。
农兵的指挥官,最多也就是乡间的小贵族,甚至还有可能是有几个糟钱没地花的土豪商贾子弟。这样的人会听到列御寇这个煌煌大名膝盖发软吗?
答案很不好说啊!
就连子辰也察觉到了自己有失计较,计划虽然很好,但却出现了纰漏,自己还没有发现。按照往日,戚邑不会戒严,更不会军管。要是错开和上军渡河的时间,他都能从容而过。此时此刻,列御寇恐怕也想到了戚邑港口被军队控制的原因。边子白的大军要道了,这等速度,让列御寇大吃一惊,这家伙好快的速度。三天的路,最多一天半就到了。要是卫国的上军真的一直有如此面貌,等到战时,赵军大意之下恐怕真要吃大亏了。
列御寇这个连国君都要降阶相迎的超级名士,面对乡间的小土豪,估计对方不给面子的可能性很大。不是对方不敬畏名士,而是没有听说过。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列御寇也没有自信,在想见土包子的面前,找到他天下名士的优越感。
子辰听完之后,一阵无语。
他不是心里有话不敢说,而是无话可说。
子辰从帝丘来,还在帝丘度过了一段对他来说非常值得回忆的日子。这个城邑实在是太繁华了,甚至新郑和帝丘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美食,繁华的商业,还有卫人那种开放堕落的风气,时不时的让他们这些年轻人热血沸腾。
甚至卫国的女闾都要比郑国的高档,这让他们这些只有见识过郑国繁华的土包子情何以堪?
唯独被郑国比下去的方面,恐怕就是军队了。
郑国是武士群体组建的军队,战斗力超强。可以说,郑国的军队体系才是武卒的原形,数百年来郑国一直保留十万常备军地的兵力,这是其他诸侯都不敢想象的底气。怪不得当年郑伯连周王都不放在眼里,这还是周王刚从关中镐京迁入洛阳的时代,周王的实力和威望还很强。要不是郑国的国力无法和周围的大国相比,加上郑国地处中原腹地,几乎所有争霸战争都没有缺席过,倒是军队的规模一直停留在十万人左右。
但就是这十万人,当住过晋国为首的四十万联军,楚国为首的五十万联军,都拿郑国没有什么办法。
这是一个为了战斗而存在的诸侯国。
卫国的军事实力,给郑国提鞋都不配,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卫国虽然曾经是上等诸侯,拥有三军。但是数量一直没有增加过,卫国的军备体系永远无法不管不顾全力征召士卒充斥兵营。原因很多,但最大的一个原因是内斗。国君担心军队太庞大,对统治反而不利。
连正规军都疏于训练,更不要说地方上的城守军了。这帮人存在的价值不是守卫地方,而是收税……
你没有看错,卫国一直就这么干。在其他诸侯的军队都在征战天下的时候,卫国的军队一直在帮着国君收税。并不是说卫国穷山恶水,刁民遍地,反而卫国的百姓交税都很积极,基本上没有妥切的可能。造成军队不干正事的主要原因是卫公想不出能够让军队做其他的事情。而养着军队,不能用,也很糟心,于是收税成了卫**队最重要的工作。
当初苟变就是在帝丘担任城守军司马,按理说,应该是军队中的中层官员,地位不低。但就连他都要下去收税,可见卫国的特色有多么强大了吧?
而且苟变下乡收税的时候,还出现了贪腐问题,甚至还有机会问鼎世界上贪腐金额最小的职务犯罪。
这就是卫国的军队,也是如今的现状。
军队基本上都属于无事可做的状态下,好不容易被赋予重任,封锁港口码头,从上到下的官吏和士卒都非常重视,并且一丝不苟的执行上军将主下达的军令。
张市从车队后面赶了过来,他是丁祇的人,却在城防军当差。他骑着一头毛驴,就他的身份是没有资格乘坐大夫的墨车,也不敢如此照耀坐车出行。只能自备交通工具跟在队伍后头。当然了,他这是公差,属于为国君办事的那种。只不过派遣他跟随其后的是内宰丁祇。
之所以跟着边子白的家眷,主要是按照常理,边子白出征期间,他的家眷是不允许离开国都,或者封地。这是不曾明文的规矩,属于规则的一种。主要是为了防止主将在外,没有了家族的拖累之后,做出有损国家的事。最简单的就是阵前投敌,卖国君。
但边子白的家眷又很特殊,提出要离开帝丘的是列御寇。
这位的要求要是不满足他,恐怕连国君姬颓都要头痛一阵,毕竟名士虽然无权无兵,也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但是名士可以搞臭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国君也一样。名士的群体是一个消息灵通的群体,惹了一个,就会跳出来一大群。他们要是不乐意了,也不会当场发飙。而是躲在隐居地,奋笔直书,将当权者种种不端的行为记录成文字,目的就是让人遗臭万年,从而达到报仇的目的。
很文人,同时对大贵族,尤其是国君来说,是颇为害怕的一种反击手段。
而列御寇呢?
很简单,他只是派一个人去给丁祇说了一句话:“老夫要带女儿去朝歌云梦山隐居,要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这东西,出现的还挺早的。春秋时期,随着商业规模的一再扩大,各个诸侯对于商税的重视程度加深。以至于任何人想要穿越城邑关隘和国境,都需要通关文牒。有最低等的驿兵盖戳的那种简化版,也有国君执政府办法的高级货。当然卿大夫家族徽章也能作为通关之用,只不过他们只有对自己家的商队和子弟使用,外人是借用不了的。
丁祇面对列御寇,也是无计可施。
不给吧?
得罪了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名士。
给吧?
路缦一走,边子白府邸里就没什么人了,怎么办?
无奈之下,只能找国君商议,姬颓也是一阵头痛,他倒是想要善待边子白,因为即便仗打输了,也在姬颓的预料之中。边子白领兵作战,基本上没有多少压力。既然如此,姬颓就问了一句:“上将军能够阵前破敌?”
丁祇一副见鬼的反应,他还以为卫公姬颓没睡想,或者失心疯了。卫军虽然看着有点样子了,尤其是上军,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但是比人数,比战力,甚至比气势,上军都不是赵军的对手。更何况,赵国出兵从来都没有少于过五万。
上军才多少人?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丁祇硬着头皮直言道:“君上,此时恐怕难以扭转的局面。上军不败就是胜。”
“你也认为失败在所难免对吧?”别看姬颓年纪大了,对于琢磨事情的反应一点也不慢。只是他经常精力不济,看上去慵懒的如同一只趴着懒得动弹的老猫。这也是年纪使然,让他失去了充沛的精力。
丁祇梗着脖子点头道:“唯!”
卫公也没有听他的意思,反而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边子白这个人年轻,有才干,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但是卫国能不能留得住,很难说。寡人已经一把年纪了,也不去考虑这些事了,这是太子该去关心的问题。就算是这次边子白率领上军无法阻拦赵军,寡人看在列子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他。更何况,他还是为了寡人而去战场厮杀,怎么可能因为失败而去怪罪他呢?岂不是让为国征战的将士们寒心?”
“再者,边子白就算是有离开之心,也不会去赵国。赵人不相信外人,甚至本国人,非公族的人才他们都不会重用。就像是庞爰,一军主将,在魏国恐怕已经是卿大夫。可是你看他呢?还难以自领一军,说好听点从边塞入邯郸,实际上是变相的夺取兵权。这样的赵国,怎么可能用重用一个投降过来的人才呢?魏国重视人才,还是青年才俊一展抱负的舞台。即便不选魏国,楚国也比赵国更适合。就算是秦国,也好过赵国。边子白又是一个聪明人,他怎么会辜负寡人的厚望呢?让他们去吧!不仅不能阻拦,还要给予方便。”
“君上洞察细微,奴婢不及细想。奴婢这就去办!”丁祇拜服道。
姬颓这才笑道:“寡人甚至已经想好了,万一战场不幸落败,在前线被俘虏的将领寡人都会出钱赎回,不能让将士们在奋力杀敌的时候,还要担心寡人不厚待他们。”
丁祇脸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笑模样,一下子又没有了。心中腹诽道:这不是要动摇军心吗?可说这话的是卫公,丁祇也束手无策啊!
这等紧要的话,要是被传了出去,岂不是要拿丁祇试问?
丁祇眼神在大殿周围环视,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稍微心定了一点。
卫公说了一阵,显然是累了,眯着眼摆手道:“去吧!办事利索点。”
丁祇如今手上也没有多少能动用的心腹,最后想到了张市这个密探。主要是这家伙和苟变关系似乎很好,对刺探和控制上军动向有不小的帮助。
这就是张市会出现在车队后面的原因,他站在太阳底下,纠结着,该不该将内史府拟定的文书拿出来。
这么做的后果,可能很严重。
因为主将的家眷离开了帝丘,说明国君对上军主将已经失去了控制。当然,就算是路缦在帝丘城内,姬颓也好,太子训也好,也不会对列御寇的女儿下手。政治风险太大,以至于他们根本就不会考虑用挟持家眷的办法让边子白在前线卖命。
路缦可以高枕无忧,列御寇也是能够处处享受优待的名士。但是张市呢?
他要是从胸口摸出内史府的公文,恐怕他就要被按上一个蛊惑动摇军心的罪名,在如此紧张时期,被杀也很有可能。他是密探不假,但他可不是死士啊!
明摆着要送死的事,他说什么也不肯去做的。
一时间,张市也愣住了,说出了自己的官面身份,就见看守码头的军官咧嘴一笑道:“滚一边去。帝丘的小吏来戚邑找威风,想挨打不成?”
张市苦笑不已,他似乎早就知道这么一个结果了。自己的身份一点用都没有,反倒是碰了一鼻子灰。
可是张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个在帝丘毫无存在感的小吏,还是被认出来了。
只是认出他的这个人,让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就见孟轲趴在车上,眼珠子对着张市滴溜乱转,突然开口道:“你是治市官,我认得!”
张市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激,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城守府小吏而已,竟然连五岁的孩子都能认出来了?
岂不是要闻名天下?
即便不是如此一步登天,也是该是在卫国薄有威名的那种。
还没有心里准备当一个名人的张市,有点举足无措的对孟轲讨好着笑道:“小郎君真是好眼力。不知小郎君是从何处听说在下的?”
孟轲笑道:“治市官是油水最多的小吏,街头就有传唱:士大夫,坐高堂,不如小吏面子大;吃东西,收南北,头圆耳肥肚子尖。”
张市听完孟轲稚嫩的童音之后,脸色漆黑,反驳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想了想,还加上一句:“而且还不胖!”
孟轲却用锐利的小眼神反击,似乎再说,你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