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之后,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各宫各殿陆陆续续地传出了洒扫的窸窣声,巡夜的宫人们仍提着纸笼在廊间穿梭,一队太医匆忙跑过,身后跟着怀抱药匣的毛手毛脚的小学徒们,不慎刮碰到了宫人,撞落了灯笼,攸地冒起一缕青烟。
启圣殿内一片人影涌动,与闻人默坠马当日相差无异,只不过这回只闻脚步声,不见有人乱吆喝。蒋墨隔着屏风静坐着,手死死攥着椅子扶手。待一太医绕过屏风禀道:“陆侍卫已无大碍。”方松开了手,烙下了一小块汗渍。
陆邈终于付出了不遵医嘱的代价,尚未痊愈的伤口肿疡不堪,引发了高热,烧得不省人事。之前那嘱咐他要静养的太医低声骂了两句“蠢东西”,碍于皇帝陛下就在外头坐着,才没趁他昏迷的时候扇一耳刮子,宣泄对紧急加班的不满。
太医们忙完了便退下了,殿内弥漫着血腥味,蒋墨绕过屏风,看见莱盛正在收拾被扔了满地的旧绷带,脏兮兮得沾满了血和药。他抬起头,看向面朝下趴在榻上的陆邈,第一眼竟没看出那是个“人”来。
他像是一截断木,蒋墨望着陆邈那满是伤痕的后背发呆,横七竖八的鞭痕里夹杂着一些说不上来是什么造成的伤口,从脖颈蔓延到后腰被毯子遮盖住的地方。如同一段被雷雨击倒的枯树,斑驳的创口向外绽开,里面赤红的血肉被黑色的药膏所覆盖。
“陛下,这儿脏,容奴才紧着收拾了。”莱盛慌里慌张地将那些绷带往怀里划,抱得满满一堆扔进身侧的空盆里。
蒋墨沉默,半晌忽问道:“莱盛,你跟陆邈很熟吗?”
莱盛颔首:“回陛下,我们是同乡。”
“哪儿的人?”蒋墨问完忽自嘲地笑笑。自己真是入戏太深了,荆国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有多少座城池,多少个州县,又与谁接壤,书中未提,他便不知。说是个有上帝视角的穿书者,但对书中人来说,他只是个外人罢了。
“回陛下,霈洲,崖顶村人。”莱盛果然报了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名,说罢微抬起头,悄悄打量着他。
蒋墨从莱盛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期待,猜不透是为何,便道:“陆邈的家人现在何处?”
莱盛登时颓丧地低下了头,看着一整盆的绷带低声道:“没有了,奴才跟他都没有家人了。陆邈的父亲是百夫长,霈洲被蹇国占去,陆家全家老小都战死了。奴才的家人则死在了逃难路上。”
满门忠烈吗……蒋墨心里发堵,真情实意地对着一个虚构的角色的身世感到难过。匆忙摸了下鼻尖,问了句极蠢的话:
“夺回来了吗?”
莱盛一怔:“陛下是指……”
“你们的村子,打回来了吗?”蒋墨解释道。
莱盛默默看着他,并未立刻给出答案。蒋墨被看得心里发毛,忙指了下自己的脑袋:“朕不记得了。”
“没有。”莱盛说罢端着水盆走了,走得很急,盆中有一小截绷带飘了出来也没有回头,任那绷带挂在了门槛上。
屋子瞬间静了下来,蒋墨站在原地无所适从。桌椅板凳被搬走了,连口茶都没得喝。在屋里转了半圈,终咬咬牙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榻边。
他寻了一小块空位坐了下来,半晌长吐了一口浊气,满心惘然。陆邈满背的伤疤令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小子难道感觉不到疼吗?休息得好好的,非要跑去当值,难不成也是个工作狂?
这时一丝冷风袭来,令他止不住打了个喷嚏,额角隐隐作痛。他将陆邈身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没敢盖住上身的伤口,只是将他的脚和腿包了起来。这回陆邈没有跟上次一样在装睡,而是趴在枕头上,只能露出了一小半侧脸,鼻翼轻轻扇动,发出断断续续地几声低鼾,倒是睡得挺香。
陆邈稍安下心来,下意识地又回首看了他半眼,忽在其密密麻麻的伤口之中看见了一个巴掌大小黑色的印记,在腰部正中稍偏下的位置,被毯子遮住了一半。
他一时好奇,又将毯子稍稍拉下来半分,低头仔细查探那印记。这明显是烙上去的,外边一个圆圈,中间有个歪歪扭扭,被血污渗得看不出来模样的字。
他抬手戳了一下,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粗糙皮肤,泛出一个可笑的念头:
疼吗?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屋外有人战战兢兢地禀报道:“陛下,大人们已在烛南殿候着了,今日早朝……”
对啊,都忘了这个恼人的玩意了。蒋墨无奈地收回视线,冲着屋门唤道:“照常。”
于是一众宫人入内替他更衣。他坐在铜镜前,看着一众陌生人围着他又是梳发髻又是整理衣衫,不禁有些别扭。想说朕自己来,但那繁琐的衣服从里到外多达七八件,到底把话给咽了回去。
荆国的龙袍是缁底的,上绣日月星辰以及九龙。穿上终有了些帝王的样子。但那旒冕着实沉重,压在他头上的一瞬间令他后脊一痛。
最后他在宫人的跟随下出了殿,特意吩咐莱盛留下照料陆邈,又谴了四五名宫人在屋外候着。宫人们应是,私下里却觉得陛下对陆侍卫未免太关切了些,甚至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里,有点……“金屋藏娇”那味儿了。
蒋墨万没想到,他与陆邈的风言风语竟就这么传了起来,传得要多离谱有多离谱,也不知这群宫人是不是在宫里呆得太无聊,闲得只剩嚼舌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早朝,他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耳畔是一干朝臣高呼万岁。他本着言多必失,叫朝臣们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然后悄悄打量起了荆国的朝服。
荆国与正文历史上所记载的封建国家有着许多相同之处。朝服因官阶不同,制式亦不同。大抵为文臣着红袍,武将着青袍,在大殿前方左文右武分列,整整齐齐地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除了这红绿相间的官袍,也有几位“特殊人士”。左边最前方是丞相史景同,官袍为紫色,任两三位朝臣上了个狗屁不同的折子,端着念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
而在右边,他瞧见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那便是公孙泊。也是一身紫袍,面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跟朵向日葵似的仰着大脸冲他微笑,笑容慈祥中带着刻意,有点恶毒继母第一次登门时的样子。但他身上的衣衫显然不是官袍,而是私服。配色和样式竟与丞相的有□□分相似,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而为之。
公孙泊是何官阶?蒋墨犯起了嘀咕。这时那上奏的大臣们终于将又臭又长的折子给念完了,报了一通边关无事,各地无事,荆国上下一片安和,就是最近陛下您喜爱的千里马“黑将军”下崽时难产了,一尸两命,不知该以何仪仗下葬。
蒋墨听得人都傻了,在一派寂静中憋了句:“……就地埋了啊,难不成叫朕给铸个碑陵?”
岂料朝臣不慌不忙地回道:“启禀陛下,神武陵内还有位置,可将‘黑将军’安葬。”
……啥玩意?还真有陵墓?!蒋墨瞠目结舌了半天,想问难不成这马是匹军马,也算战功累累,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改问道:“神武陵中现已安置了何人?”
于是那朝臣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启禀陛下,神武陵中已安置了红袍大将军,青袍大将军,花将军,黄将军,以及……”
他卡了壳,看向身侧的同僚。同僚忙补充道:“以及旺财大人。”
蒋墨一脸茫然,暗道荆国有这么多大将军?最后那个是人名?!
二位朝臣很会察言观色,见他满面不解,齐刷刷地解释道:“陛下,旺财大人是您养在启圣殿的黄狗。前年误食了耗儿药不幸以身殉国。”
哦,旺财果然是狗子的通用名,我就说……
……
不对这不是重点。
“所以神武陵安置的……都是……”蒋墨舌头都转筋了,余光中瞧见两位“紫袍大人”,丞相和公孙泊都抬起头看向了他,目光极为复杂,不禁更为心虚。
“启禀陛下,神武陵中安置的,都是您养死……”那大臣话至一半赶紧改了嘴:“都是为国捐躯的……呃……”
“一群牲口。”丞相史景同忽然出了声,面上挂着讥讽的笑容,不忘在已然小脸惨白的蒋墨的心上又补了一刀:“当然,还有陛下在斗蛐蛐中斗死的几只蛐蛐儿。”
……?!
蒋墨的屁股底下顿时出了一汪汗,闷在龙袍里险些起了痱子。小说中说闻人默行事荒唐,却没提是这么个荒唐法!何着他还是个宠物杀手,养什么死什么,死了就给修个坟头封个谥号,也不说放下屠刀,少祸害几只动物。
他久未出声,掂不清是继续荒唐下去,把那马儿也安葬了,符合原人设,还是来个洗心革面,让朝臣们再度燃起对完蛋玩意国君的希望。
幸而,史景同替他寻到了答案。只见他自袖中摸出一份奏折,阔步至大殿中央,朗声道:“启禀陛下,征南将军于十日前因旧伤复发,胸痹而卒。不知该以何仪仗下葬?”
言罢他忽然干笑一声,又道:“还是跟之前的安阳将军一样,赐其家人五十两白银,自行安葬?”
蒋墨自他那双有神双眸中看出了浓浓的悲愤以及轻蔑,一时无言。二人隔着玉阶对望,一如抬头望月,一如俯瞰众生,皆无尽唏嘘。
丞相史景同,淳王闻人易的老师,亦为当年的太子太傅,闻人默的老师。你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蒋墨的手指轻抬了一下又放下,沉声道:“那,丞相以为该如何呢?”
※※※※※※※※※※※※※※※※※※※※
回家倒计时,昨儿晚上暴风雨,我睡得很沉,开着窗户忘了关了,被雨浇得凌乱,一脸的水出屋洗脸,被室友看见后感慨道:“现在的写手太敬业了,写个文给自己感动到哭得跟被糟蹋了似的……”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