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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之战在七月十二,而今夜正是三日后的中元节,该拜祭先祖。
炎帝陵前,五人对谈了许久,却还是立于石阶之下,未得结果。
石阶旁,是一块块石碑。
偶尔月光从云层间透下,能让人勉强看清石碑上饱经沧桑的斑驳文字。
“火德开统,连山感神……”
刘元振双手受缚,站在那,听着李瑕与刘黑马的言词,一直紧闭着嘴。
好一会,他低头,将碑文看完。
最后一句是“盛德不孤,万世同仁”。
“盛德不孤,万世同仁。”刘元振心里念叨了一句。
之后,他听到李瑕以李世民自励。
莫名地,这一瞬间刘元振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自比唐太宗,李瑕太狂妄了……但,输给这样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这念头一出,近日来压在刘元振脑子里的重担彷佛被卸下了大半,让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且不谈李瑕有无这个资格,总之是在以前人自比。
那他刘元振又该自比于谁?
隋唐乱世,突厥可远没有如今蒙古之势,也没有如他刘元振这般卓然不凡的世侯……
思来想去,一个名字跃进脑海,刘元振不由摇了摇头,感到有些羞愧。
但愈想,愈觉得有些相似。
屈突通。
屈突通出身东胡,与契丹同族异部,擅骑射,好武略,有勇有谋,可谓与他相类。
且其人有仁心,曾在隋文帝面前谏言“臣一身如死,望免千人性命”,正如刘家所为。
经历也相似,兵败被擒。
不过,屈突通之后追随秦王,平定薛举、王世充……
刘元振更加羞愧,骂自己不已。
如何能这般便开始考虑投降之事?
偏脑子里又有个声音在说着。
“一心纯诚,遇明主,宁限于两国尔?屈突通守节,求仁得仁,故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汝之志向,堪比千古名将否?”
刘元振遂想道:“我虽有比肩千古名将之志,而李瑕微末,岂可称明主?”
“汝败于其手,三矣;束手就擒,二矣。若李瑕不可称明主,汝三败二擒之人,犹自比于名将?岂不可笑?”
刘元振不由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明知道比不了屈突通。
“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
“会取安西将报国,凌烟阁上大书名。”
“……”
脑海中这些话语越来越密,刘元振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已经是想要投顺李瑕了。
不想承认,但确实想。
他目光向刘黑马看去,夜色中看不清刘黑马的眼神,只感受得到刘黑马依旧不悦。
“父亲。”
刘元振终于开了口。
当先转过头来的却是李瑕,看了刘元振一眼,像是看穿了其人心思。
李瑕遂点点头,道:“也好,让你们父子先商量。”
说罢,他径直往边上走了几步,竟根本不在意刘黑马是否会解下刘元振、刘元礼身上的绳索,试图逃脱。
刘元振并未急于解脱捆缚,而是向刘黑马道:“前些日子,陛下加李璮为江淮大都督,赐金、银符共六十余枚,褒赏奖谕再三。然而,孩儿得到京中消息,在这之前,粘合南合、张宏等人,曾向陛下进言,称李璮必反。”
“我知道,安抚、姑息之策罢了。”刘黑马叹息一声,“陛下正与漠北交战,山东事态又不妙,这也是我肯与李瑕谈条件的因由之一。”
刘元振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又道:“若旁人不知李璮之反心,只当陛下待诸世侯一般宽厚。”
他虽还被捆着,却终于在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有了评点江山的气概。
“如今陛下待李璮优握,是姑息之策、是虚情假意。那,安知待父亲之优握与器重便是真的?有朝一日四海归一、休兵晏民,又有谁真个能容忍世侯裂土分疆,手握兵权?
父亲岂不见史天泽每每推辞、转授都元帅之职,窝阔台、蒙哥不溢赞美之词?由此观之,蒙古可汗,并非真气量恢宏。不夺世侯之兵权,非不愿矣,实不能矣。而陛下天威难测……”
刘黑马叹息一声。
他比长子更明白,无论如何,忽必烈待世侯更宽松,这点是母庸置疑的。
李瑕方才说的意思,是要夺刘家的兵权,比蒙古严、但不会像赵宋那般猜忌制衡。
刘元振所言,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但眼下形势所迫,听听这些话,有个台阶下罢了。
“孩儿以为,李瑕为人,坦诚可信。”刘元振又道:“他将条件摆明,而非先欺骗父亲,待往后再行反悔之事,是带诚意而来。”
在他眼里,李瑕的诚信确实是好的。
且是在“兵不厌诈”与“坦诚相待”这方面把握得极好。
两者的区别在何处?
比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使者商谈,答应回哈拉和林商议,却在暗中准备,最后斩杀使者,抢先登基称帝。没有人会说他奸诈,因为傻子才会去哈拉和林送死。这叫兵不厌诈,对敌人不择手段。
再比如,忽必烈为笼络北人,平时口口声声“行汉法”,北人听其言、见其行,因此而付诸努力,真心拥戴他。如今他确实登基、改年号,诏告天下实行汉法。这叫言行如一,对自己人坦诚相待。
两者区别在于,双方都是出于真心许下的承诺,才是真正有效的承诺。
李瑕对敌,比忽必烈更不择手段,刺杀、偷袭、欺骗、威胁,各种下作伎俩层出不穷;
而李瑕待人,却比忽必烈更坦诚,条件先摆出来,既然不能容忍刘家再裂地养兵,也不会虚与委蛇,先作欺瞒,一是一、二是二,称得上“直率”。
弱者太直率,只会被轻视,故而一开始所有人都对他爱搭不理。
唯有当李瑕摆出实力,睥睨关陇,这份直率才能成为气魄。
再反观古来多少豪杰,起势前少了这份直率,轻许诺言,欺瞒哄骗,最后毁言践行,再难赎回。
对比到这里,李瑕的直率又成了更难能可贵的优点……
刘黑马默然而立,听着长子的劝说,渐渐也感受到了这些。
“你认为李瑕真能成事?”
“不知。”刘元振道:“但三峰山之战前,父亲可曾想过,三万余兵力能胜十五万大军?”
刘黑马喃喃道:“其实,那是气运啊,天降大雪……在那之前,我以为要死了……”
“那既然形势至此,再赌一把又何妨?”刘元振道:“无论如何,岂不好过关中陷于宋军反攻,家族基业毁于战祸与猜忌?”
这才是关键。
今日谈不拢,李瑕只是失去时机,刘家却已有根基尽毁之虑。
而条件好或不好只是其一,能否遵守亦重要。
更重要的是,李瑕能否成事……
刘元振挺了挺背,道:“当年,父祖孤注一掷,换刘家三十余年显赫,如今时移运转,孩儿亦愿孤注一掷,担负家业。”
刘黑马终于又在长子眼中看到了昔日的光彩。
前阵子,他嫌长子啰嗦,认为五子稳重,结果偷袭汉中一役,五子也是全军覆没。
此时再见长子振作,竟是不再嫌啰嗦,只感欣慰。
~~
李瑕按剑站在那,默默看着刘家父子的身影。
之后,只见贾厚上前,对刘黑马又低声说了良久。
夜风吹来,偶尔能听到贾厚是在复述正月里的对话。
“……三百年之民生潦倒……观其言行,匡扶天下之意志……”
李瑕又退了两步。
他没多劝,相比现在劝说的语言,他过往的言行更重要。
迄今为止,不论实力大小还未有一个北地豪强投效于他。
以往打了胜仗,他都是一个脑袋一个脑袋地砍过去。
必须要结束这种情况了,时间已不多,他需要收服第一个北地豪强,才能发展他的势力。
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相争之际,他也必须尽快取关中,拉近双方的基数。
争天下这是赛场,这是最后一个入围的机会。
李瑕也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很一般。
说是让刘家兄弟分统兵马。但听他调遣、交出钱粮,本质就与赵宋武将相当了,失去了自治一方的权力,刘家拿什么来养兵?
李瑕与赵宋的区别,只看刘家信不信他的用人气量。
至于刘家答不答应,只看他们是否认为形势到这一步了。
李瑕已不能给得更多,他不可能容忍中原之地有世侯自治,这是原则问题……
“条件还未说完吧?”刘黑马回过头,这般问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开口道:“方才说的是最关键一点,刘公答应了?”
“尚未考虑清楚,李帅不妨先把条件说完,老夫再考虑考虑。”
“我兄长会娶令媛为嫡妻,从此刘李两家同气连枝,只须刘氏族人不犯国法,有李家一份富贵长荣,便少不了刘家一份。”
刘黑马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之后,他踱了几步,问道:“如何掌握关中?”
“如今是七月中旬,宋廷只怕还未收到我奇袭巩昌的战报……若能尽早拿下关中,可拖到半年后再上报。之后,请刘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治理民生政务,我请调张珏北上,调遣安排再待官员就任,又须半年。我有一年多光景可掌握关中。”
“治理成都?”
“刘公征战一世,可愿于废墟之中建立欣欣向荣之事业?”
刘黑马背过身去,抬头看向黑得深邃的天空。
“你真有……廓清帝宇之志?”
“是。”李瑕并不犹豫,道:“今刘公犹不信,无妨,我一点点做给刘公看。”
刘黑马既不说答应,也不拒绝,看过了天色之后,又回头看向了炎帝陵。
“中元节快过去了,你我先拜祭祖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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