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后,趁着沈秀收拾食盒,傅春锦走至案边,研了一会儿墨。她动作忽地一顿,放下了墨块,抬眼看了一眼账房外的天色。
如今天色已沉,檐下烛火通明。
沈秀麻利地收拾好食盒,提了木桶出去,满满地打了一桶水进来,对着傅春锦笑道:“阿姐,我帮你把水打来了。”
傅春锦看了一眼窗下的木椅子,那日沈秀就坐在那里守了她一夜。今晚若留在这里过夜,只怕弟妹也会一样的选择。
“喜丫,不必倒水了。”傅春锦唤住了沈秀。
沈秀愕了一下,“阿姐?”
傅春锦今晚不想回家,只因回府后瞧见弟弟在家里的痕迹,她会触景生情,徒惹悲愤。如今瞧见沈秀里外忙活,她于心不忍,怎能让她在这儿睡不好。
一念及此,傅春锦微笑道:“我们回家睡。”
“嗯!”沈秀高兴点头。
账房睡得不安心,还睡得不舒服,能回去休息,自是最好的。
傅春锦把账本收好后,提着食盒走出了账房,顺手把账房的门锁锁上了。刚一回头,便瞧见沈秀提起了灯笼,笑吟吟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食盒,柔声道:“阿姐,我给你提灯照亮。”
灯烛映得沈秀的脸极是好看,像是暖暖地渡上了一层微光。
傅春锦自打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弟妹生得好看,如今相处下来,更觉弟妹心善,是世上顶好的姑娘。
傅冬青怎配这样的好姑娘?
离开米铺后,沈秀提灯在前,不发一言。
灯笼的烛影一寸一寸将黑暗驱退,傅春锦也静默不语,一边走,一边细思着弟妹的将来。这回她铁了心要退婚,弟妹回去后免不得会被人笑话,所以她得给弟妹准备一笔钱,让弟妹一并带回去。可是,如今米铺现银不足,这笔钱起码要下下个月才能存出来。三日后,她会雇人送弟妹回去,短短三日,定是筹不出那些钱的。
或许,可以卖一块良田。
平日这个时候,桑溪镇的小贩们已经收摊回去了,所以街上冷清得很,偶尔会有一两人走过。
沈秀提着灯笼,比傅春锦快一个身子,她一边走,一边想着留下的理由。阿姐一个人撑着米铺子不容易,她走以后,阿姐以后要走这样的夜路,她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阿姐……”
“喜丫……”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沈秀回头,傅春锦迎上了沈秀的澄澈眸子。
“阿姐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
两人让了一回,沈秀深吸一口气,倒不准备继续与傅春锦客套下去。
“阿姐,我不想走。”
“这……”
沈秀认真地看着她,每句话都发自肺腑,“哪怕阿姐执意退婚,我也不想回去。”不等傅春锦反驳,沈秀继续道:“退婚回去,我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也是傅春锦心疼沈秀的地方。
“媒婆就算费尽口舌,只怕也说不到什么好人家要我。”沈秀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却不见半点悲戚之色,她看着傅春锦,眸光中多了一抹崇敬之色,“我想……跟着阿姐学生意……只要阿姐不嫌弃我笨……我留在米铺当个工人也成的!”说着,生怕傅春锦反对,急忙捋起了衣袖,“你瞧,我虽然瘦了点,但是肯定能干苦力!”
傅春锦眸光复杂,“姑娘家做生意并不容易。”
“所以我才不放心阿姐!”沈秀语气热忱,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往傅春锦这边走近半步,紧紧地盯着傅春锦的脸,“我……心疼阿姐!”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滚烫无比地烙上了傅春锦的心房。
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又真诚地对她说“心疼”二字,多年前,傅春锦想过或许会有一个少年郎心疼地拥她入怀,没想到少年郎并没有等到,却等到了一个姑娘对她说“心疼”。
傅春锦没有立即回答。
沈秀黯然低头,自忖今日说了不该说的,哑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姑娘家抛头露面,名声会不好听。”傅春锦终是开口,声音温和,没有半点责备的语气。
沈秀抬起脸来,“我知道。”她出身大青虫,名声早就不好听了!
“你爹爹定不希望……将来你没有夫家……”傅春锦的声音沉下,沈秀待她越好,傅春锦就越是舍不得耽误她。
沈秀倔声道:“没有夫家又怎的?”
傅春锦眸底闪过一抹惊色,“你……”
沈秀索性豁出去了,反正今日若是不能说服阿姐,她也没有其他法子留下来,“我听说,京师那边姑娘家都可以入朝为官了,姑娘做官,就不算抛头露面了?”
傅春锦顿时语塞。
沈秀再道:“阿姐顶天立地的做生意,堂堂正正的生活,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你?”
傅春锦怔怔地看着沈秀,只觉心间有什么东西在发烫。
沈秀放下食盒,牵住了傅春锦的手,热烈地道:“阿姐问心无愧,我跟着阿姐自己养活自己,我也问心无愧!”
她的手很暖,话语也很暖。
傅春锦只觉眼眶微涩,“傻姑娘……”
“我想留下!”沈秀收拢手指,将傅春锦的手握得紧紧的,“我的日子,我自己做主!”眸光中漾满了哀求之色,“阿姐,我不白吃白住的,我能帮你干活的!”声音忽然低下,“别让我走……好不好?”
那个“好”字哽在了傅春锦喉间,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别说胡话。”傅春锦换了一句,“你爹爹会着急的。”
“阿姐……”沈秀哀声轻唤,悄悄地红了眼眶。
傅春锦别过脸去,不敢看她,生怕看了心软,“回家吧。”说着,拍了拍沈秀的手背。
沈秀颓然松手,像是霜打的茄子,顿时失了生气。
她弯腰重新提起食盒,提灯转过了身去,忽然委屈得想哭。她吸了吸鼻子,沙哑地答应了傅春锦,“好。”
就算她回家,她也不会立即放傅冬青回来!她打定了主意,她回去以后,定要把傅冬青给管教好了,她再把人给放回来。
傅春锦看着沈秀的提灯背影,她忍不住笑了,也忍不住眼底泛起了泪光。
她已经搭了一辈子进来,她实在舍不得弟妹也搭一辈子进来。
一路无言,两人回到了傅家小院。
柳儿与桃儿见两人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各自伺候两人歇下后,也回了自己的小屋休息。
天还没亮,厨房后便响起了一阵劈柴声。
傅春锦向来睡眠极浅,听见动静后,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劳大叔从来不会在这时候起来劈柴,傅春锦很快便意识到,这个劈柴人是谁。她轻叹一声,拿了件外袍披上,开门走出了房间,循声往厨房后走来。
昏黄的月光下,沈秀只着了一件雪白的单衣,两袖卷起,发丝用红绳高高系成马尾,正抡动斧头,劈砍着家里的柴火。
“咣!”
木墩子上的柴火一劈两半,她出手极是犀利,半点不像是新手。
大抵是劈了一阵的缘故,此时她额上颈边已满是细汗,她匆匆抬手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弯腰把没劈的柴火放上木墩子,抡起斧头准确地一劈两半。
傅春锦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打扮,不同于平时的娇艳,反倒是透着一抹爽利的英气。
正如沈秀昨晚说的,她虽然瘦,可身上是有腱子肉的。这一斧子一斧子地抡下去,傅春锦看得极是清楚。
沈秀忽然意识到身后有人,她急忙回头,哪知道竟是阿姐。
傅春锦匆匆出来,也没来得及梳洗,微乱的青丝垂在腰上,肩头还搭着几缕发丝。借着昏黄的月光看去,阿姐明眸微灿,外裳略宽,隐约拢住了傅春锦的妙曼身姿。
沈秀不是没见过阿姐醒来的模样,可那时候不会乱想,今日不知怎的,竟会多了一丝不该有的滚烫念想。
沈秀不敢与她对眸,生怕被她看出她起了不好的念头,“阿姐,我吵醒你了?”
“不妨事,平日也这个时候醒的。”傅春锦走了过来,瞧见了她颈边的汗珠,伸指给沈秀轻轻一拂。
沈秀忍不住打了个颤,阿姐触摸的地方,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傅春锦意识到了方才那个举动的不妥,急忙低头从外裳中摸出了帕子,递了过去,“都是汗,快些擦擦,免得着凉。”
“嗯。”沈秀接过帕子,不知是在傅春锦衣裳中捂得久了,还是傅春锦用得久了,帕子上淡淡地染着一丝阿姐的淡淡香味。
沈秀擦了一下,哑然笑了笑。
“家里的柴火有劳大叔劈……”
“我想在走之前,帮家里多干些活。”
傅春锦听到了沈秀的这句话,心微微一揪,忽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沈秀哄道:“阿姐别担心,我平日在家里,这些粗活也没少干。”
“喜丫。”傅春锦牵起她的手,展平了她的手掌,她细细摩挲着她的掌心,确实如她所言,这双手并不是大家闺秀的白腻玉手。
先前她不是没牵过她的手,只是那时没有在意,现下留了心。
沈秀有些不好意思,“阿姐……”
“你在家里还干粗活?”傅春锦低头看着沈秀的掌心,徐徐问道。
“我……”沈秀连忙思忖,不知道该不该答。
“你跟冬青的婚事,我还是要退的。”傅春锦坚定地说完,终是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我也会给你爹爹修书一封,若是他准你跟着我学做生意……”她在月光中温柔一笑,“你想学多久,我便教你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沈秀:完蛋!!这下穿帮危!
傅春锦:好心疼弟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