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秀身子探前走出花轿,也不知是傅春锦的手掌发烫,还是她自己的手掌发烫,明明只握了这一会儿,掌心便已生了一层细汗。
“小心些。”
傅春锦牵着沈秀走得极慢,从进门到绕过影壁,每走几步傅春锦都会提醒一声。
沈秀从未被谁这样温柔呵护过,傅春锦的声音一声一声落入耳中,像是雪花飘入暖酒,瞬间化开,融在了浓厚的酒汤之中。
沈秀自忖在青山寨的酒量极好,可此时此刻,她竟生出了从未有过的醉意。
直到——
“这几日,就委屈陈姑娘先住在这儿了。”傅春锦扶着她在喜床边坐下,继续温声道:“我会修书一封,告诉陈叔叔。”
沈秀嗡嗡的脑袋骤然一滞,想起自己应当哭的。可这会儿她心跳得厉害,哪里哭得出来?她只能悄悄地扭了一把自己的腿,硬生生地挤出了两滴眼泪。
脑袋上忽然一空,喜帕已被傅春锦挑了起来。
她抬起泪眼,佯作楚楚可怜的样子,恰好对上了傅春锦的双眸。
傅春锦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媒婆说,陈喜丫生得清秀,却没想到媒婆所谓的清秀竟是这样娇艳。这弟妹眼底含泪,委屈之极,无端地让人心疼。
“别哭,你放心,我会给你做主的。”傅春锦拿了干净帕子过来,温柔地给沈秀擦了擦眼泪,笑了起来,“等冬青回来,婚事照办。”
“别……别给爹爹书信。”沈秀照着设想好的说辞开了口,“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若是让爹爹知道了,定会抬不起头的。”
傅春锦蹙眉,她知道沈秀说的也是实话,“这……”她总归要给陈捕快一个交代。
沈秀抽泣了两下,“等两日……兴许冬青哥就回来了呢?”
傅春锦拍了拍沈秀的手背,“那便等两日再说。”话音一落,她又笑了起来,“饿不饿?”
沈秀猛点头。
傅春锦莞尔,“我让桃儿把热水送过来,等洗好了,鱼婶的吃的定然也准备好了。”
“谢谢。”沈秀低声道。
傅春锦心疼地轻叹一声,“一家人,不必客套,以后你就喊我阿姐,我就喊你喜丫,好不好?”
沈秀点头。
傅春锦轻笑起身,这弟妹她是越瞧越喜欢。想到弟弟偷瞧回来说的那些话,她只当是弟弟故意中伤弟妹的。瞧弟妹今日这模样,柔弱可怜,哪里是弟弟口中的“凶”姑娘?
“柳大人还在外面,我去应付一会儿。”
“阿姐……”
沈秀骤然揪住了傅春锦的衣角,她本是下意识的动作,却在揪住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唐突了。
傅春锦以为她是害怕,安慰道:“别怕,我一会儿就回来。”
“嗯。”沈秀连忙松手。
傅春锦想,人家一个大姑娘远嫁至此,如今是孤身一人,不单委屈,也是怕极了。她应该在家里陪喜丫几日,让她安心些。
“一会儿回来,陪你一起吃饭。”傅春锦含笑说完,终是离开了喜房。
喜房布置得极是喜庆,大红帐子,大红锦被,大红妆台,大红喜字无处不在。衬得整个房间红彤彤的一片,也衬得沈秀的双颊如霞似锦。
她觉得双颊烧得滚烫,连忙用双手捂上,垂头的瞬间,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自抑的笑意。
傅春锦。
她在心底悄悄念了一遍,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烙在了心房上。
没下花轿前,沈秀还有些忐忑,如今坐在喜床边,她却一点都不忐忑了,甚至还觉得来这一出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
傅冬青肯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但是傅冬青的书信肯定会很快送到这里。
她不贪心的,只要在这里待三年便好。
沈秀在心底悄悄祈愿,希望这三年顺风顺水,让她把傅春锦的恩情报答了,到时候还傅春锦一个乖顺的弟弟,她也能走得安心些。
与此同时,傅夏莲在正堂与柳言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柳大人平日喜欢谁的诗文啊?”
“都好。”
“那柳大人喜欢喝什么茶?”
“都好。”
柳言之的答话总是漫不经心,傅夏莲问得多了,他皱起了眉头,轻咳了两声。
傅夏莲只得停了说话,怏怏地端起茶盏,低头小啜。
傅春锦并没有立即入内,她站在门口对桃儿与柳儿招了招手,两个丫鬟走了出来。傅春锦吩咐两人去伺候沈秀后,便整理了一下衣摆,端然踏入了正堂。
柳言之原本散漫的眸光突然一亮,聚焦在了傅春锦身上,“傅小姐,安顿好了?”
“自家弟弟胡闹,也是委屈了人家。”傅春锦应了一声,看向傅夏莲,笑道,“阿莲,柳大人最喜欢喝碧螺春,你去给柳大人再泡一盏来。”
傅夏莲知道这是在打发她,她也不好赖着不走,只能点头退出了正堂。
柳言之等傅夏莲走远后,正色问道:“令弟真是胡闹跑了?”
“嗯。”傅春锦知道这事肯定瞒不过柳言之,索性直接说了,“他怨爹娘给他安排的这桩婚事,所以耍了性子,卷了米铺的现银跑了。”
柳言之脸色凝重,“一夜未归?”
傅春锦点头,“小时候他也这样跑过几次,现银花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若是傅小姐需要,在下可以让衙役们去镇上找找。”柳言之温声道。
傅春锦摆手道:“他既然是逃婚,肯定不会躲在镇子上的。”
“走的水路?”柳言之问道。
傅春锦摇头,“山路。”
“大青山?!”柳言之脸色大变。
傅春锦却笑了,“大青虫都已经数十年没有出没了,想必已经没有窝在大青山里了。”
柳言之脸色凝重,“此事你应该报官的,万一冬青真遇上了大青虫……”
“大青虫自会找我索要赎金,到时候再报官也不迟。”傅春锦冷声回答。
柳言之自忖关心得过了,连忙道:“大青虫一直是桑溪镇的隐患,在下接任县令以来,一直想为乡亲们解决这个隐患。”
“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傅春锦接了一句。
柳言之忽然不知还能说什么,最后微微点头,“在下也该告辞了。”
“我送送大人。”傅春锦把柳言之送到了庭中,对着柳言之福身一拜,“今日多谢大人帮我解围。”
“你一个人撑着南北米铺不容易,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柳言之眼底藏着一丝心疼,掩不住的是他日渐浓烈的情愫,“只要我还是桑溪镇的县令,你若有难事,都可以来找我。”
傅春锦徐徐道:“日子总归是自己过的,有劳大人费心了。”她低眉再拜,心头扶起了一抹疑惑。
上辈子这个时候,柳言之并不会对她这样殷勤。
柳言之匆匆笑笑,“也是。”说完,他便大步离开了傅家。
傅春锦这个姑娘实在是个聪明人,这距离感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柳言之完全无从下手。他越想亲近她,就越容易被傅春锦的软钉子给推远。
连劳大叔都看得出来的事,傅春锦怎会看不出来呢?
劳大叔把大门关上后,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劝道:“大小姐,这家里总该有个男人帮着,您总是一个人扛着,也不是长法。”
“劳大叔辛苦了,回房歇着吧。”傅春锦上辈子也知道这个道理,柳言之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可在她没有弄清楚,她到底是被谁毒杀的之前,她能信的只有自己。况且,柳言之还是被傅夏莲盯上的香饽饽,若她抢了这个香饽饽,二叔一家只怕更恨她,这辈子定会缠她个不死不休。
“咚咚。”
正当此时,大门不知被谁叩响。
傅春锦走到门后,把大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汉子。
“您是?”
汉子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到了傅春锦手中,“昨晚在野栈中遇上个少爷,说把这封信送到这儿,便能收到一百文钱。”
傅春锦眉心一蹙,这确实是弟弟做得出来的事。
“大哥您稍等,我先瞧瞧信的内容。”傅春锦客气地说完,把书信打开,字迹确实是弟弟的字迹,语气也是弟弟的语气。
“阿姐,可是你先不仁,我才不义!我死也不会跟陈喜丫成婚!这次你别小看了我!我在客栈认识了个兄弟,约好了一起读书考科举!我若考得了功名,你不给我退婚,我就让陛下给我赐婚!勿念!我想给你写信,便给你写信!我才不会让你找到我抓我回去!冬青,字。”
平日让他念书,简直是劳心费力。没想到这婚事一逼,竟然起了这样的念头。
是好事,却也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好事。
所谓三岁看到老,等那三百多两银子花光了,或是念个三五日书,这死小子一定会乖乖溜回来。
“小姐,这一百文钱……”汉子忍不住提醒傅春锦。
傅春锦解下腰上的钱袋,拿了一粒碎银子出来,放在了汉子掌心,“有劳大哥跑这一趟。”
“嘿!还真有!真碰上了好差事!”汉子攥紧碎银子,高兴地走远了。
傅春锦长舒一口气,弟弟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没事了,今日先把喜丫照顾好,明早拿首饰去当些现银,先把米铺的难关过了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