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和裴锦珠相继离开裴家,影响最大的就是裴锦琬,她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除了晨昏定省轻易不出棠院。
裴锦瑶则终日埋在书堆里,无暇他顾。画符倒是成了唯一的消遣。她觉得经由这些日子的苦练确实有进步。但是离呼风唤雨还差老大一截。愁的她一把一把的掉头发。
裴家上下加上钱薇都拿钱去赌坊给她捧场。小密探和老文也跟着凑趣儿。裴锦瑶没敢问明匡和岑禄。这些人里数韦氏和裴庭武最实诚,他俩一人一万两。
两万两银子换成铜板的话能把裴锦瑶活埋好几个来回。
不过韦氏说了,要是赢了钱她分裴锦瑶一半。一赔十的赔率。赢了能分五万两。可要是输了,两万两就打水漂了啊。
跟赌徒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裴锦瑶眼底下一片青影,握着手札唉声叹气。
小密探端来一碗百合绿豆汤放在桌上,“宫里送来帖子,请您赴宴去呢。”
赴宴?裴锦瑶茫然的抬起头。
仪风帝好些日子没有召见她了,怎会无端端的叫她去赴宴。
“平邑长公主殿下不是还朝了吗?许是她想与您见上一面。”小密探有些担忧的望着裴锦瑶。前后不到一个月神机使就瘦了一大圈呢。吃饭也不开胃,就连他炸的肉都不怎么喜欢了。
裴锦瑶捏着羹匙淡淡的嗯了声。
平邑长公主进京,她没去瞧热闹,老文去了。听他说并没有摆很大阵仗。仪风帝原本是想到城门口迎接的,沈阁老晋言辽东战事未平一切从简为上。
仪风帝听了他的话改为在皇宫门口亲迎。
今晚仪风帝设宴为平邑长公主洗尘,明晚请的是宗亲。也是让独虎和娜妥认认亲的意思。后日外命妇入宫拜见长公主殿下。
而裴锦瑶收到的这张帖子却是后日。礼数上并无错处。毕竟她的身份比较特殊。
“那就去吧。”裴锦瑶喝口绿豆汤,马上就笑了,“味道不错。”
小密探满脸雀跃。
“老文呢?”裴锦瑶问道。
小密探噔噔噔跑到门口大喊一声“老文叔。”
片刻功夫,老文捧着一盘挂着水珠的樱桃来了。
裴锦瑶点点头,“这就是地方小的好处,要是像东厂那么大的地儿,喊破喉咙也没用。”一指对面的椅子,“你俩都坐。咱们聊会儿。”
小密探哎了一声,并着腿儿坐下。坐是坐,手不闲着,捧起瓷碗一下一下的磨丹砂。
老文取来缝了一半的袜子,做起了针线活。
裴锦瑶早就习惯了他俩的贤惠,喝完绿豆汤拿帕子印印唇角,“老文,你跟我说说平邑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她算是救了平邑的命,但她并不了解平邑。打听清楚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喜恶,免得犯忌讳。
老文抿着嘴想了想,道“殿下话不多,很温和不是难伺候的主子。小的这也是听人说的。神机使想要知道些什么,小的再去打听就是。”
“也没什么特别。就是怕说错话冒犯贵人。我现在的处境你们也看见了。从打上次进宫,陛下再没召见过我。吕国师却是恩宠不断。”裴锦瑶拈起一颗滚圆的大樱桃,愁苦的轻叹,“我得加倍小心才行。”
小密探赶紧安慰她,“您别灰心,以后肯定会好的。”
老文也说,“陛下要是不待见您,就不会让长公主殿下见您了。”
“可我就是心里没底啊。你们看外头……”裴锦瑶手指着窗外,“……骄阳似火。一直没下雨地里旱的厉害。咱们院子里水井都快枯了。这不就应了吕国师的话么。再加上他三不五时的进宫去,陛下肯定信他多过信我。”
小密探垂下头,默不作声。
其实裴神机使说得没错。吕国师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说不准陛下晾着神机使就是因为吕国师搬弄是非。
老文拧着眉头思量片刻,“若说忌讳,您不要在长公主殿下面前提邵家就是。”
邵家?裴锦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邵皋。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老文把针扎在布面,有几分认真的说道“长公主殿下与邵郎中的妹妹原是手帕交。后来不知怎的,她二人就断了往来。直到殿下和亲去东真也没和好。”
“邵郎中可是邵皋吗?”
老文嗯了声,“是他。武选清吏司的郎中。小的听人说这位邵郎中文武兼备,是个人才。貌似他与您的父亲还是同窗。不过,您父亲比邵郎中有名多了。若不是裴二爷摔了马……”说到此处,老文赧然的捂着嘴,“小的不该嚼舌。您避着点邵家的女眷就是。虽说时隔多年,曾经的恩恩怨怨殿下也该放下了。但您小心点总没坏处。”
裴锦瑶颌首道“我记下了。”
他俩说话的功夫,小密探犹犹豫豫的看了裴锦瑶好几次,到底还是没能忍得住。
“那个……陛下吩咐今明两日赴宴的宗亲若是家里有十二三的姑娘都可以带上,据说是给娜妥公主选玩伴。不过,独虎王子今年恰好十三岁呢。”
裴锦瑶听懂了。给娜妥公主选玩伴只是比较好听的说法,根本的目的是为了给独虎挑王妃。虽说独虎才十三岁,但也不是马上成亲。等上个一二年都不算迟。
一旦石古苦伏诛,仪风帝把独虎送回东真称王。他娶宗室女为王后至少可保二十年不犯大夏。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倘若独虎在大夏时有了子嗣,那就更让人放心了。
裴锦瑶捏着樱桃的手顿住,“独虎性情如何?”
老文沉声说道“独虎王子是骑着马进城的。小的觉得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傲气。一点都不拘谨。”
眼下辽东战事未平,平邑母子三人须得借助大夏的兵马才能夺回王位。按理说,他们三个理应谨言慎行。而独虎这般不知收敛,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本性如此?
裴锦瑶思量片刻,“不知宫里属意何人为王妃。”
小密探把瓷碗放到桌上,“小的再煮些绿豆汤下晌给弟兄们送去。”
老文拿着针在头皮上刮了刮,淡定的笑着说“小的晚上去赌两把。”
裴锦瑶给他个装满银锞子的荷包,“多输点。”
……
裴锦瑶也没闲着。她给西厂递个帖子,晌午吃过饭,捧着一方木盒到在西厂。
岑禄穿着常服坐在八角亭中,手里端一碗冒凉风儿的酸梅汤小口小口抿着喝。
裴锦瑶与他见过礼,将木盒放在石桌上,“小小薄礼还望岑督主笑纳。”
岑禄继续喝酸梅汤,眼皮都不抬一下,“送礼显得生分。裴神机使拿回去吧。”不是他清高,而是怕裴锦瑶有所求。皇帝陛下近些日子越发亲近吕琅,就连平邑长公主进城的时辰都是由他卜算出来的。与之相比,裴锦瑶像是在晚娘手底下讨生活的苦命孩儿。
倘若裴锦瑶想让他帮忙在皇帝陛下跟前多多美言,那可就是难为人了。他这西厂都还没站稳脚跟呢,哪里有闲情去管神机司的事。
所以他不收裴锦瑶的礼。
裴锦瑶莞尔一笑,“给贵哥儿的几件小玩意。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用我家祖母裁褂子的料子做的。”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岑禄心尖尖上的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名叫富贵的大白猫。岑禄恨不能把它宠上天去。
贵哥儿?岑禄从酸梅汤里抬起脸。一件缂丝小斗篷跃入眼帘。颈下的扣钮是颗翠玉,上边用古篆体雕着“富贵”二字。岑禄欢喜的拿在手里摩挲,“这怎使得。”
“瞧您说的。有什么使不得的。您别嫌手艺粗糙,我们家绣娘也是头一回给猫儿做衣裳,手生。”裴锦瑶从木盒里掏出一个小绣球摆到桌上紧跟着又拿出个巴掌大的白猫布偶。
岑禄一件件捧着仔细看,越看越高兴。看够了,岑禄翘起兰花指抿了抿鬓边的头发,“我替我们贵哥儿谢谢裴神机使。”
“不谢。贵哥儿喜欢就行。”
“喜欢。别看我们贵哥儿不会说话,心里明镜儿似得。”岑禄唇畔笑意尤甚,“裴神机使的好,我们贵哥儿记下了。你有事不妨直言。”
裴锦瑶颦了颦眉,“想必岑督主也听说了。我后日要入宫觐见平邑长公主殿下……”
“这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流不是有心想躲就能躲得了的。”岑禄唇角微弯,“就算你立志要成高树,那也得好些功夫陪着不是?万一还没等长成就被大风卷的连根拔起,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棵好苗子?”
他将点心碟子放到裴锦瑶手边,“看在你惦记我们贵哥儿的份上,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想当年,我只能看到两种人——好人、坏人。从没想过这世间的好和坏并非是我所能认知的那样浅白。有的人貌似良善,实际是伪善。有的人看起来恶,却又比伪善可爱的多。我见识过披着人皮的妖魔,也跟心如铁石的美人儿打过交道。到后来,我也分不清孰好孰坏,孰善孰恶了。反正就糊涂着过吧。”
岑禄复又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裴神机使何必固执己见。做藤蔓可比做高树轻松多了。”
“多谢岑督主美意。然则,藤蔓无骨委实不够讨喜。”
闻听此言,岑禄哈哈大笑,直笑到眼角溢出泪来。如果有的选谁愿意做藤蔓不做大树呢。偏生他就是那个没的选的可怜虫。依附韩皇后实乃无奈之举,待他游刃有余的在仪风帝与韩皇后之间的夹缝中生存下来,想要的也就更多。
人,哪有不贪心的呢。
岑禄笑容灿烂,心底却是悲凉一片。
“既如此,裴神机使可要全始全终才是。否则,我们贵哥儿都瞧你不起。”语气淡淡,似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下定不负贵哥儿所望。”说罢,裴锦瑶起身告辞。
岑禄手掌覆在那件缂丝小斗篷上,缓声道“华阳宫的段吉是自己人。裴神机使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吩咐。”
裴锦瑶顿住脚步,向岑禄略一颌首,“多谢岑督主。”
岑禄扭过头不去看她,轻叱,“目中无人的小家伙,早晚死无葬身之地。以后少来西厂,我嫌你晦气。”东厂有狗东西碍眼,神机司这位是个犟种,都挺烦人的。
裴锦瑶抿着嘴乐,“等忙完这阵,我再给贵哥儿送好玩的。”
“嘁,谁稀罕。”岑禄拿起小绣球掂了掂,笑着嘟囔。
……
是夜,仪风帝在华阳宫为平邑长公主母子接风洗尘,敬妃、胡婕妤等人皆有列席。
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平邑长公眼前走马灯似得匆匆闪过。有的她记得,有的却是半点印象也无。
仪风帝穿着家常衣裳,像是平易近人的长者,笑着为平邑长公主引荐。
十几二十年过去,平邑长公主眉宇间的怯弱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容沉稳。仪风帝不由得感慨万千。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阿姐守护的少年。而今的他已是万万人之上,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陛下。
韩皇后望着与胡婕妤寒暄的平邑长公主,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正当她回想着从前的平邑何等模样时,一串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
娜妥擎着酒盏亭亭而立,站在她对面的是俊逸倜傥的刘俶。少女娇艳的面容好似在阳光下恣意舒展的桐花那样鲜活馥郁。
刘俶见惯了笑不露齿的大夏贵女,热情的东真公主令他狼狈不堪。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不喜欢令他有这种感觉的娜妥。
娜妥丝毫没有察觉到刘俶的不喜,她将酒盏向前倾了倾,“表弟,我敬你。”不等说完话,就把满满一盏酒倒进嘴里。
刘俶瞪圆了眼睛。
色泽如金的金华酒味甘而性纯,入喉绵软不烈。好酒更需细品。刘俶暗自腹诽娜妥暴殄天物,嘴上却道“娜妥表姐好酒量。”
韩皇后强压下心头不悦,对刘俶说道“俶儿,不要让娜妥吃那么多酒。”
娜妥反手拭去唇边残酒,又咯咯地笑起来,“我们在东真喝的酒比这有劲儿多了。”她仰起脸朝韩皇后眨巴眨巴眼,天真无邪的样子像是不谙世事的幼童。
韩皇后慈爱的向她招招手,“娜妥快来,挨着我坐。”
娜妥牵起刘俶的衣袖,“皇后舅母,我想跟俶表弟喝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