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尧是挺着肚子从权家老宅出来的。
他不知道听姓叶的某个天生贱骨夸奖了多少年权总的好厨艺,可他愣是一次都没敢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有幸可以吃到权总亲自下厨烧的菜。今天一尝……某个姓叶的恶棍果然没有夸大其词。
权总烧的菜,好吃的让他想吞掉自己的舌头!
封助理觉得,进门时候被副董事长吓到心惊肉跳,果然是值得的。只要能吃到权总烧的菜,就是吓个半死也是值得的。
餍足又满足的人,可不仅仅是封助理一人。
小饼干跟慕念安这两个最近京城能吃到权总厨艺的人,也是同样。
大概老天爷内心真的很扭曲,就是很见不得一家人其乐融融吧。
权总一家三口加上一个封助理,一行人刚才权家老宅出来,才刚刚上车,安全带还没系好呢,包括小饼干在内,所有人的手机都响了。
气氛,瞬间冰凉的犹如终南山终年不化的积雪。
“权总!”封尧立刻按下车窗,面色凝重的望着并排停靠的黑色商务轿车。
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慕念安的板着的侧脸,权少霆被她挡住。后座的小饼干……似乎是哭了,小肩膀一颤一颤的,两只小手死死的捂住了嘴巴。
车窗,缓缓放下。
慕念安咬紧了牙根,红着眼眶却愣是没有一点眼泪落下。她伸出手,递过一叠厚厚的文件。封尧长臂伸出,接过了厚厚的文件,慕念安又立刻递来一叠文件。
这些都是还没处理完,需要权少霆回家之后再加班加点批阅的文件。
“封助理辛苦。”慕念安收回手,从牙缝中逼出了一句没有一丝语气起伏的话。
“没、没事。我会把这些文件做好。”封尧很想再说点什么,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少霆!”丁兰穿着拖鞋,从权家老宅冲了出来,然而,当她跑到台阶的时候,她却猛地刹闸。站在台阶上,远远而的望着那辆黑色的商务轿车。
很显然,丁秀秋也得到了消息。
权少霆深深的望了一眼母亲,收回目光,黑色的商务轿车缓缓驶动,随即,骤然加速。
花管家站在丁秀秋的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僭越的伸出手按住了丁秀秋的肩膀,用力的按住了她的肩膀。
头发已经花白的老绅士,面色隐忍的闭上了眼睛,颜色已经不再年轻的嘴唇,紧紧的抿着,绷着。
“副董事长,节哀顺变。医院那边……有、有少爷和少夫人。您、您切莫太过伤心。”
丁秀秋狠狠的闭上眼睛,骨子里的刚强不允许她在任何人的面前落泪。
“老花。”
“诶。”
“帮我选一条裙子吧。葬礼那天……穿。”
“好。”花管家扶着丁秀秋的肩膀,半推半扶的将她拖入了别墅。
……
一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话,偶尔只有小饼干压抑不住,破碎的啜泣声。
慕念安死死捏紧了拳头,她没有去看权少霆,因为不忍心去看。他周一皱眉头,她都心痛的要死。又哪里看的下去他那样的表情?
她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陈老师不在了……权少霆也伤心极了啊!权少霆不单单是叶灵璧的好兄弟,他同样也是陈老师的儿子。跟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甥女不同,权少霆可是陈老师货真价实的儿子。
她死死盯着窗外,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只想快点赶去医院,因为她不敢去想,叶灵璧现在会是怎样。
“夫人,我很好,不必担心。”
当慕念安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去握一握权少霆搭在方向盘上的时候,她还没有碰到他的手,他就已经出言拒绝。
明明确确的告诉她,他很好,他不需要担心,更不需要安慰。他是鲜血帝,他无坚不摧。
慕念安悬在半空中的手,怔了一下,却还是坚持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也是人,既然是人,怎么可能无坚不摧?
慕念安清楚的感觉到,当她握住权少霆手腕的一瞬间,他似乎颤抖了一下。
她想,她应该兴庆自己没有听他鬼话连篇,她没有把他当做无坚不摧,不所不能的神。她不敢去想,如果自己这一刻没有握住他的手腕,那会怎样。
没有那么多如果,也没有那么多的猜测。
她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的,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几秒后,权少霆单手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大掌用力的将她的小手裹在手心。他是那样的用力,似乎是要把她的手给捏碎似得。
儿童座椅中的小饼干,似乎都听到了一声骨头炸开的声音。
很疼。
但此时此刻,这样的疼痛,才能令内心稍稍得到一丝解脱和安慰。
慕念安也终于能借着这个疼痛,让眼泪氤氲在眼眶里。可她还是倔强的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她这个跟陈老师关系最疏远的外人,如果都掉了眼泪,那叶灵璧怎么办?权少霆怎么办?叶旅长怎么办?
所以,她绝不能掉眼泪儿。就算要掉眼泪儿,也该留在葬礼上。
唯有葬礼,才能承受得住这包裹了太多太多不舍与悲痛的眼泪。
“来了?”
老爷子平静的站在医院的正门口,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
权少霆大步流星的向台阶上走去,与老爷子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也只是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脚步未停。
“您不是戒烟很多年了吗?抽两根得了。”
权少霆身长腿长,走一步就跨出去老远。等他的背影都消失在了医院的走廊,慕念安才牵着小饼干的手,小跑着出现在老爷子的视线当中。
如果说一座城市有哪里是永远都灯火通明,那么医院,一定占有一席之地。
老爷子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一眼亮堂堂的医院,狠狠的吸了口烟,“去看看吧。”
慕念安松开了小饼干的手,轻轻的推了推眼睛已经哭肿的小豆丁,“饼干,你先去吧。我陪老爷子说说话。”
“嗯。”
小豆丁胡乱的用袖子抹着眼泪儿,两条小短腿都快跑的重影儿了。
慕念安听叶灵璧提起过,老爷子是个老烟枪,几年前体检查出来肺部有阴影,为了戒烟还吃了不少苦头。
她走上前,甜甜的唤了一声儿,“老爷子~!”
手底下,却特别强势的直接抢走了老爷子手指间的香烟。
老爷子看着她,嗤了一声儿,“就你这丫头胆子大,连无法无天的玲玲都不敢干的事儿,你干了。而且还干了不止一件。”
慕念安明白,老爷子指的是她前几天在干休别墅里怼天怼地怼空气的行为。
温驯又乖巧的冲老爷子笑了笑,慕念安和他并肩站在医院门口,望着远处出身,喃喃的问:“叶董同意的么?”
她受到了叶灵璧的短信,就短短三个字——
不在了。
老爷子从鼻尖儿‘嗯’了一声儿,“玲玲跑来揍了他一顿,这小子……切,从小就是这德行。山里的核桃,一定得砸着吃。挨了顿胖揍,点头答应了。”
可这……也太快了吧?
慕念安没有问出口。
才刚刚撤掉仪器,陈老师都没能坚持到回家,就不在了。
“大胆的丫头,你不用守着我。”老爷子平静的望着慕念安,目光坚定又平静,“把身边的人送走,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几十年,我把身边的人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习惯了,早就习惯了。你去吧,陪着叶灵璧。”
“没事。”慕念安苦涩的勾了勾嘴角,然而没能成功,于是放弃,“有权总呢,叶董不会有事儿。在权总面前,他再混账也不敢糟践自己。我,我还是陪着您吧。”
就是因为老爷子这几十年的时间,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他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事情,所以她觉得,她才更得陪着——说陪着老爷子,她未免也过于不要脸。她跟老爷子话都没说过几次,她凭什么陪着老爷子?
陪着,得是亲人,是朋友。她不够资格。
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能丢下老爷子一个人,她想守在他身边。
老爷子右手扶着拐杖,左手压在右手之上。定定的看着慕念安的侧脸,几秒后,他意味不明的呵笑一声儿,“你这丫头……不但胆子大,心也细,也是个心肠柔软的。”
对此,慕念安不予置评。
她心肠柔软吗?不太确定,反正她倒是知道自己是个心肠子歹毒狠辣的。
一老一少,就这么站在医院的台阶底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夜风温柔的拂过,却也冷彻入骨。
“爸。”
直到,身后传来叶维康的声音,慕念安这才动了动身体。
她松开了挽着老爷子的手臂,默默的退了几步,让到了一边儿。
这个时候,这样的场合,她这个外人,实在是不该有太多存在感。哪怕,她鼻尖儿酸的不得了,特别想哭。
可陈老师的亲人还没哭,她有什么资格哭的稀里哗啦?
叶维康冲远处的警卫员招招手,“爸,您自己选,回家还是住院。”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旅里有任务,我得赶回去。少霆说叶灵璧他带走,您住院吧,我放心点。”
“玲玲呢。”老爷子冷着音儿问,“她妈妈都不在了,她也不来看一眼吗。”
“爸,您别胡搅蛮缠。你我心里都明白,任务比天大。玲玲在执行任务,不能接听电话。只要她能来参加她妈妈的葬礼就好。”
说罢,叶维康冲警卫员招手,示意他送老爷子去住院部。
老爷子转身之前,深深的望了一眼慕念安,似乎……是在暗示她什么?
慕念安也没有搞清楚,她只是下意识的冲老爷子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叶旅长。”慕念安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叶维康被她笑的有点莫名其妙,挑起眉头无言的询问。
“叶旅长,您回旅里之前,先刮刮胡子吧。”
在这种时候,她没说安慰,甚至连一声‘节哀顺变’也没说,却说让他刮胡子?
叶维康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看不懂干儿子少霆的妻子了。
他的干儿子,真是娶了个了不得的女人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