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姨娘沉默了一会儿,又往左右看了看,更挪近了凑到陈芸耳边,才悄悄说出一番话来:“这等事奶奶说与我们,原是一片真心,我们是尽知的。无奈这事不小,我们姑娘闺阁女孩儿家,又寄人篱下的,竟也不能张口言语。再有,也怕牵累到奶奶这里,竟坏了两处的情谊。思来想去,只得求奶奶往宝二爷那里透个消息……”
那陈芸听了,只怔着想了一阵,倒也想明白了:先前自己说与钟姨娘,不过是因为黛玉多使人照看自己,贾环又似不是个好人,便提了两句,好使她避开些罢了,实不曾细想的。现在往细里一想,这事哪里是那么好了结的?
虽说贾府那里仆役成群,又是一处尊贵的地方,到底还有个万一之想。再有,谁也保不准,那贾环究竟是逼急了动手,事后有些不可言说的那事,还是先做得那一件,后头才动手的。
一想到这里,陈芸寡居养儿,多受磨难的,哪儿还想不清的?何况,宝玉虽碍于寡居人家,不好登门,却常使人来送钱送物,询问家计,黛玉又因宝玉之故,也多有遣人询问关照的。
这两人都待她甚好,她多说几句话,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陈芸一口应下:“原是这事,姨娘何必说一个求字?原是我该当的。旧日里多受宝二爷、林姑娘关照不提,就是姨娘待我的好,我也铭记在心的。也是我在这屋子里待着,竟有些糊涂了,也不曾往细里想,没得误了事。”
钟姨娘见她应承,虽早在意料中,也生出些感激来,又恐事后贾环闹出什么来,因道:“这原是大事,奶奶肯全力相助,原是千好万好了,哪里说得上误事?倒是他虽关在那府里,可那边藏着财物,后头奶奶说到里头去,也怕他寻机生事。我后头打发人来守一阵子才好。”
陈芸听了,心里一阵发颤,着实将自己这两日的细故想了一圈,才吁出一口气:“这倒不妨事的。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这街坊四邻整日里嚼舌说这些。说得那些话头,比我说得还过火呢。我与宋妈提两句,说是他们说得也就是了。”
“这个好,就依着这么做。”钟姨娘忙点了点头,却还是道:“只是这样的事,宁可咱们小心些,还是多几个人得好。横竖无事,也就十来日罢了。”
陈芸既是往细里想了的,又见钟姨娘这么郑重,想那拐子一家灭口,渐渐也有些惊恐起来。现今钟姨娘这么说,她垂头想了想,便也厚颜应承下来。
及等过两日,那宋妈领着个小丫头,又有茗烟一道儿过来。陈芸便照计而行,先是愁眉不展的,又引得他们留心到多出来的几个人,才低声说了先前与黛玉所说之事。
那宋妈本来沉稳,原不留心这些,听到后头也是变了脸色。何况那茗烟并小丫头,忽得听见这样的新鲜事,又是关系贾环这个他们知道的人,当时就听住了。
待得陈芸话头一收,这两个比不得宋妈年老知事的,不免问道:“怎么那个燕姐儿面色如生?难道竟不是跟他们老子娘一道儿去的?那三爷前头既然饶了她一命,怎得后头反要杀了她?”
小丫头也连连点头,伸着脖子要听下去。
陈芸瞧一眼宋妈,见她分明想要拦阻,却又硬生生按下不说,面色却是忽而发青,忽而泛白,怕是想着了些什么。她心下一定,故意不细说,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是那个街坊瞧着新鲜,特地围过去瞧了的,后头还塞了一把钱,打听里头的细故,才知道的。究竟是个什么原委,我哪里知道的?”
这故事到了一半,没个收尾的,不由得人不抓耳挠腮。
陈芸本就有意留下宋妈,看茗烟两个巴巴着询问,便往外头一指,笑道:“我一个寡妇,也不好出门打听这些个东西。你们要是就出去往东面走,那里有株大松树的。底下多有些摊子杂耍的,又有街坊老人坐那里说话。这样的大新闻,怕是有好几日嘴好说的。你们只管过去听一听,也就是了。”
茗烟听了,十分动心,扭头看向宋妈,百般磨着相求。
宋妈早瞧见陈芸使的眼色,便打发小丫鬟与他一道出去:“罢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些话,须得与奶奶说的。”说着,定了半个时辰必得回来,就随他们一溜烟儿出去了,自己则看向陈芸:“奶奶还有什么话,须得说与我们二爷?”
陈芸起身往外头瞧了瞧,又将门紧紧关好了,才又坐回来,叹道:“好嫂子,我也真是没法子了!先前说得那些,原是外头街坊说的,实在说了,我一个寡妇人家本也不留心那些的。就是再与府上的三爷有些干系,我一概不知不觉的,说这些杂碎事又有什么用处?”
“奶奶这意思是……”宋妈听得心头直跳,不由也压低了声音:“难道奶奶也瞧见了什么?”
“可不是,那会儿我也不留心,后头越是想,越是心惊呢。”陈芸低声将贾环藏宝一件道出,声音细微,只凑着耳根说的,又道:“这可是官差来之前我瞧见的,足足有一个时辰啊!”
宋妈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颤声道:“这、这真的是……”
“这两日我越想越是心惊,后头又听街坊那么说。”陈芸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只哽咽道:“到底那是府上三爷,我也不敢与旁人说,又不能不与二爷提两句。我嫂子,你可千万不要跟旁人说这个,没得倒要送了我们娘俩儿的小命!”
“哪里就到了那地步!”宋妈下意识说了一句,脑中却闪过过来时,陈芸说得特地求黛玉外头林府里的仆役过来一件事,自己越想,也越有些心惊起来,再瞧着陈芸面色苍白,神色慌乱的,倒生出几分戚戚然来。
也是因此,停了半晌,宋妈就拉了她的手,道:“现今三爷还被老爷管得严实,又经了这么一遭,后头想要再出来,那是千难万难的。再有,我们回去说与二爷那里,也不会提你一句,自然都说是在那里街坊听到的。奶奶放心就是。”
说是这样,她自己却还有些不安,又与陈芸说了一阵仔细小心等话,就立时打发人将茗烟儿他们叫了回来,又道:“这好半日的功夫,你们还只管胡闹。现下已是迟了,快随我回去。”
两人忙答应一声,随着宋妈回去。
路上那宋妈特地问了几句,谁知听到了更多不着边际的传言。有说那贾环勇武的,有说他先女干后杀享了艳福的,也有说那燕姐儿动了芳心拐子们自相残杀的等等。旁的也还罢了,与陈芸所说沾边的那些,竟比她说得还离谱。
宋妈听着这些,倒为陈芸安心了些,口里却少不得道:“你们听听就罢了,回去不要胡说,叫老爷太太知道了,仔细你们的皮!”
茗烟嗳了一声,挥着马鞭子,嘴里叽咕了一阵,却也没法子应承了:“妈妈放心,我哪里敢胡说?前头二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的。被那三爷一状告到老爷跟前,赶上旁的事一凑,二爷被打得现今还养着呢。我要再说这些胡话,被人听见了,还不得说二爷使我编排挑唆人呢。”
“你知道就好!”宋妈说得两句,也没得旁话,回去后就紧着告诉了袭人。
那袭人见宋妈必要寻个僻静处,便知有些缘故,却料不得是这样的大事,当时就听得怔住,半日过去,她还是被惊得恍惚,口里也说不得全乎话:“这、这是哪里……”
宋妈跺了跺脚,左右前后瞧了一阵,才跺着脚连声道:“我的好姑娘,这可不是糊涂的时候啊!”那袭人才定了定神,喉头滑动了两下,也不由自主瞧了瞧左右,就攥紧了宋妈的手,一口热气直扑到她耳朵上:“这些话是真的?”
“哪能不真!那边传得什么似的,就是那芸大奶奶,也唬得求了林姑娘外头府里的人,生怕有什么事。”宋妈将细故再三说了,袭人晃了晃身子,又沉沉吐出一口气,才喃喃道:“我的天爷,可是坑死了人啊!哪里想着,竟有这样的事!”
“袭姑娘,眼下哪里还顾得着这个,倒是怎么办才好?”宋妈原是受惊了的,现在都提着一颗直跳的心,见她还恍恍惚惚的,不免急切起来:“二爷才被打狠了,也不是个结实身子,要说与他怕是不大好。可要不说,你难道就忘了,前头蜡烛那一件事?”
她急成这样儿,袭人却是经历好些事的,又生性沉稳,这时定下神来,反倒慢慢有了个思虑,因道:“这时候,二爷那里断乎不能多说的。他那棒疮都还没好全乎,一时惊着了,岂不是病上加病?你先回去,这事不要跟旁人说一个字,茗烟并那小丫头,也都要管住了先。旁的,我再想一想,总将这事了结的。”
得了她这一番话,宋妈只觉事情被交托出去,登时放下心来,口里说着是字,脚不沾地就走了。
倒是袭人凭空知道这样的大事,又自个儿揽下了,心里着实不安得紧。又想着近来种种事端,饶是她素来殷勤小心,周全备至的,这会儿也不免浑身一阵疲乏:
这几日也不知刮得什么贼风,忽生出这么些事来。桩桩件件的,都由不得人不提心吊胆。又是金钏儿被逐,又是二爷被打,还有那些糊涂心思,好容易自己想出了法子告诉太太,略略尽心。二爷这几日也养得好些了。偏偏又出来这么一件事!
二爷是告诉不得的,难道告诉老太太、太太?可头前三爷才告了一状,说二爷的不是。现今没凭没证的,如何说去?再有,也不能立时打死了三爷。多这么一件事,也不过结怨更深……
袭人思来想去,一颗心活似钻进了风炉的老鼠,一面煎熬得紧,一面又两头出不得,半日过去也没个准主意可想。偏这时候麝月又过来叫唤,说是宝玉那里有事儿。
她听得这话,忙压下心里许多念头,紧着照料了宝玉,见他又安安生生翻书去了,才又从里头出来。那边鸳鸯捧着个漆盒,从外头进来,见着了她,便笑着招了招手,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袭人见着她,心里忽然灵机一动,哪里还顾得那漆盒里是什么,紧拉着她往里头去,一面吩咐麝月顾着宝玉那边一些儿。
鸳鸯又是好笑,又是疑惑,扭头吩咐道:“那盒子里是新鲜的糖蒸酥酪,这会儿再难得的。老太太吩咐给二爷送来尝一尝。你们别白搁着放坏了。”
“知道了。好姐姐,你只管说你们的体己话去。这酥酪就不必挂念了。”晴雯嗤笑一声,打趣了两句,就捧着盒子,跟麝月一道进宝玉那屋子里去。
那边袭人早拉着鸳鸯到了里头,又着实瞧着里外没人了,才凑到她耳边,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尽了。
“什么?”鸳鸯瞧着袭人做派,就知道有体己话要说,却料不得是这样的事。她本就是个聪敏知机的人,又在贾母跟前见过经过世面的,反比袭人更立得住,虽有些惊慌,却在片刻后,一字不错地问道:“这话可是认真的?有什么凭证不曾?”
袭人道:“要有什么凭证,我早告诉太太去了,哪里还能寻你商议?”说着,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眉紧皱:“我这也是没法子了。上头的没个凭证,也不敢说。下面的不晓事的,更说不得。好姐姐,你素日在老太太跟前,也是经过见过的,我如今也只得求你一求,饶出个主意,也是好的。”
“这……”鸳鸯咬着唇,将事情又重头想了一阵,忽而问道:“那什么树下藏着的财物,现今怎么说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