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点, 但她老辣的目光却使得她在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再也无法忽视这一点,那就是贾政不知为何……竟像是一个完全没有担当的软骨头!
难道不是吗?说一千道一万,这荣禧堂终究是贾政夫妻在居住,且还一住便就是这许多年, 这些年里他们夫妇有说过什么吗?有说过不住吗?有说过这样违理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们住的恣意,住的心安理得……那么为什么在出事的时候他也能恣意而安理得的将自己推出去挡枪?
贾母难以相信,贾母觉得不可置信, 她甚至于仔细的在贾政的脸上看了一看,看了又看。
……这就是自己最心爱的爱子?
这就是她寄予希望寄予厚爱的贾家未来?
可怜贾母谋划了这么久, 却是不知道若是没有一根足够倔强□□的背脊支撑, 那便是再有多算计,最后也会零落一地。
而她的两个儿子,明显都是没有这根脊梁的。
……但现在明显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了, 贾母回不了头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走下去, 因为在贾家身后的是一个不断扩大的, 会吞噬贾家所有人的深渊,一旦停步就是死!
想到这里, 贾母不由将自己翻腾的如同沸水一样的心绪按捺下去, 再开口时就又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沉稳了:“老大,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 只你且记住了, 不论你恨不恨我, 有多恨我,我终究是你的母亲,这世间又有哪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
就将贾赦说得一愣。
他想过贾母千万般的回答,只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一句话——
这么直白朴素,却又饱含着无奈的一句话。
贾赦对贾母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那些感情平时总是被贾母一次次的忽略,于是再深再重的情感也就不免在无望中焚烧,最后化为片片的灰烬。
可是今日贾赦才知道,这灰烬中竟是还会再一次起火的,只是贾母的一句话,他的心中便就好似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苗,灼得他的心一刺一刺的生疼:“母亲……?”
贾母再是疲惫的一笑:“老大,我知道此时说什么只怕你都是信不过的,只却有一点,那就是眼下的事儿是一个坎儿,是贾府的坎儿更是你的坎儿!若是你迈不过去,只怕你一生都完了!因此这个时候,难道你还要和我们生分了去吗?”
只这一句话,便就使得贾赦的心中好似被浇上了一盆水,那些星星点点的火花尽数在水幕里熄灭,而那份寒意也冻得他机灵灵的就是一个哆嗦。
当即冷笑一声:“母亲好算计,若有好处,全是二弟的,若有坏处,全是儿子的,只不知母亲这般做,却是有在心中摆下儿子的一点位置吗?”
“有。”贾母只平静的看着他:“若是你真的……那我便就拼着这张老命不要,只去求帝后允许我以身替子罢,毕竟你总是我儿子,便是有什么错,也是我教的不好。”
顿时说得贾赦更愣,就木木的看着贾母说不出话儿来,那心中已然涌动过千百个念头,只每一个都在没有成型的时候便就被下一个念头击碎了。
……却是依旧没有感动到感激涕零的地步。
他被贾母伤的太久,也伤的太重,便很有些疑神疑鬼的地步了,纵使贾母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心中也止不住的涌起了一个老大的问号来:贾母此时说的……是真的吗?
贾赦不信,而且是十分的不信。
只是再不信却也知道这话题不能继续了。
贾赦说傻也傻,说不傻也不傻,至少在人情世故方面他便就要比贾政通透许多:知道应该什么时候收手,什么时候该住嘴。
平心而论,现在的贾赦是不想收手的,他已经闹开了,虽不说闹得轰轰烈却也断无任何回转的可能了,因此若是不借机撕捋出个结果来岂不是对不起他这般的付出?
可他却又知道,纵使有结果,也强不过眼下这个结果罢了。
这些年,贾赦便是再傻,便是再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却也能够知道自己在贾母心中有几斤几两重。
贾母或许爱他,但是这种爱却绝对是排在贾政之后的,因此此时贾母说会‘以身替子’,已经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那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想到这里,贾赦不由便就跌坐在那椅子上,一张脸面无表情,可看目光却已是痴了。
他这样使得那贾母和贾政且有些不明所以,贾母纳闷的看了他半饷,最终还是克制不住道:“老大?”
贾赦只撇头看一眼贾母,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混混沌沌的,他不由有些恼恨自己素日里喝酒太过,以至于将脑子也喝糊涂了,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许是酒喝得还不够多,不然哪里会如此苦恼?都说一醉解千愁,自己还会愁定是因为自己还不够醉。
如此思付了一阵,那目光不由更痴了些。
贾母见贾赦这般不言不语,一时间便也吃不准贾赦到底在想什么,只刚刚贾赦和她大闹了那么一场,她现在再看这个儿子,心中便就不免有些发憷,因此贾赦不说话便就不说话吧,反正贾政还在这里,她继续问他也就是了。
如此想着贾母便就继续拉了贾政的手,只絮絮叨叨的问他们今日去那刑部究竟被问了些什么,而他们又是如何回答的。
却不想贾政被贾赦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吓傻了,本就不算聪明的人此时回答起问题来更是磕磕盼盼,一句话绕了两三遍还说不到点子上。
贾母不由有些失望,只到底挂记着这是心爱的小儿子,便就耐心下来,只徐徐引导不提。
这里母子两一问一答虽不说其乐融融,但到底也算和谐,就是这样的和谐使得那回转过心神来的贾赦只觉得心中好似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怒气来:自己这是被无视了?或者应该说自己是又被无视了?
一个‘又’字使得他几乎都要笑出来,可怜自己也是贾母的亲生子,和贾政比起来却好似那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既是不喜自己,贾母何必又要生下自己?她和贾政母子情深不好吗?又何苦还要母子间插进一个自己?
只这样的气已是气过许多回了,因而此时便再是想那心也不会痛了,只略略在脑海中绕了一绕,就去细听贾母和贾政说什么。
恰好这时贾母和贾赦正说到那第二次给夏秉忠十万两雪花银的事儿,听到这里贾赦便就再也忍不住了,只冷笑道:“可见这荣国府里做主的人不是我了,这许多的银子运出去,我竟是连声响儿也没有听到。”
贾母正从贾政的话中听出这次刑部的问询多亏了贾赦才一力周转过来的事儿,对此虽是吃惊,但到底对贾赦也算是刮目相看了,因此听到贾赦这般的讥讽,也不见怒色,只看着贾赦柔声道:“这次的事儿多亏了你,你若是能时时这般懂事儿,我便是闭了眼睛也安心了。”
就说得贾赦一愣:他何时听过贾母这般的殷殷嘱托?又何时看过贾母这样和蔼期待的眼神?因此心神不由一荡,便是再多的讥讽之句也俱化作云烟散去。
但贾母却全然不在意贾赦的心神动荡,她只兀自低垂了视线,就喃喃道:“这银子的事儿推到夏秉忠身上,虽不是一条上好的路子,只却也没有法子了,且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只可怜大丫头……不知她还有没有福气留在……只此时已是风雨飘摇之际,我们便是再转头去求戴权也——却要如何是好?”
就说得贾赦不由怒从心起:他是个现实的人,因此要说他此生所求是什么?与其说是贾母的一次回眸,不如说是能够抱在怀里的实实在在的银子。
就冷笑道:“母亲竟是现在还做那不切实际的美梦呢?要我说您竟是将那些小心思尽数收一收,安安分分的做人,说不得我家残余的银子还够给您养老送终附带一具棺材板!”
这话委实大逆不道,因此不等贾母说什么,那贾政便就道:“大哥!你这是怎么和母亲说话的呢?!”
贾赦并不回答,只冷笑睨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几分嘲讽几分不屑,只将贾政看得一哽,却是说不出话了。
其实何止是贾政,便是贾母也下意识的就想叱骂出口,可瞧着贾赦看向贾政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便就有些发憷,只觉得这个贾赦好似被什么东西笼住了,只叫她看不清清楚,可若是回了神,却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哪日向今日这般清清楚楚的看清贾赦过。
便就一时有些出神,待回过神来,想了一想终究是道:“老大你的想法也不能算是错,只是若是照你说的做,那我家何时才能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