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看来皇子们所有看似张牙舞爪的反抗其实都不过是宠物猫狗对着主人所露出的利齿一样, 虽然咬上一口是极痛的,但是却也要不了命。
因此皇帝此时的感觉还能是厌倦的麻木,而不是一种恐惧。
但即使是这样……即使只是这样,皇帝也不希望眼前的闹剧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等它再继续发酵下去,那就不是闹剧可以形容了……甚至于连用丑闻来形容它都尚欠火候,只怕连秉笔直书的史官都不敢将这事儿载入史册!
皇帝虽然做法荒唐,但是对事情的基本评价还是没有走歪的, 不然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往程铮头上套一些匪夷所思到骇人听闻的名头?不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名头会使得程铮再也翻不了身,甚至使得程铮身后的许皇后和许家也会因此丢掉多年的名誉, 被天下的人所嗤笑吗?
从这方面看来, 皇帝也是一个算计长远的人了,只可惜这长远也只是相对而言的长远,且人若是走错了道, 那算计得再卖力也是长久不了的。
但皇帝自然不会认可这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胜正的说法,他认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做法之所以会遇上瓶颈不是因为自己的做法有违天合, 而是因为自己命不好遇上了这么三个不知孝顺的崽子——
若是程铮程钰程镮有一个不是那么会找事的, 那他的计划根本不会节外生枝好吗?
三个畜生!若是能在生下来就是个死的该多好?
但现在,皇帝即使再怎么痛恨这三个丧尽天良的小畜生, 他也不得不承认一点, 那就是经过程铮程钰卖力的搅合和程環无意识的插手,事情只怕不会再按照他的想法发展了。
不但不会按照皇帝的想法发展, 在程铮程钰的携手合作, 程镮的无心插柳之下, 事情已经开始变得扭曲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头不是头,尾不是尾的怪物——
皇帝不知道这样的怪物最后会吞噬掉谁来作为它的口粮,且便是此时的皇帝想要重新下手将事情’导回正轨‘,也不免有一种无处下手的茫然。
真是……难办啊。
可出人意料的是,虽然身为至高无上掌控着整个帝国的帝王,但当茫然这样的感觉再一次浮现的时候,皇帝也并没有觉得陌生,而是感觉到了一种隐约的熟悉。
……就像是回到了过去一般的熟悉。
身为一个快要知天命的人,皇帝所拥有的过去绝对不短暂,但能够让他心心念念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滚屏似的来回播放的过去在他的人生中却只占有不到一半的岁月……却是他刻骨铭心。
——那些在许宣手下兢兢战战的岁月。
其实时间过去这么久,久到皇帝几乎已经都要忘却许宣究竟长什么样了,但是那个印刻在记忆里的清隽身影留给他的却依旧是比巍峨高山还要沉重的恐惧和怨恨。
皇帝会恨许宣或许并不出奇,毕竟任何一个时代,权臣和帝王之间都是博弈的关系,但是如果要说起皇帝对许宣具体的怨恨点,那么大约连在天上的许宣都会在脸上浮现出一种‘wtf你tm在逗我’的表情。
皇帝恨许宣的掌权,但他更恨的却是为什么许宣在弄权之后,为什么还能活的那样……清白。
没错,就是清白,而且用在这里也完完全全是它表面的那一层意思:好名声。
皇帝:“……”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权臣普遍被人鄙视的皇权时代,许宣的名声依旧能够在朝臣在仕人在百姓的口中被歌颂,被称赞,被传扬……甚至于可能流芳百世。
按说一个皇帝会计较这样的事儿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因为不论怎么说眼下的许宣都已经死了,无论皇帝是想要在脱离许宣的阴影之后自己有一番作为还是利用皇权将许宣打到万劫不复的地步都不是一件难事儿。
但皇帝偏偏不。
作为一个帝皇,他明显是一朵奇葩:因为他既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正正经经的将许宣的名字挤兑到污水沟里,却也不愿利用强权污蔑许宣的名声——可惜这并不是因为他还记得许宣的教导之恩,而是在纵观史书之后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自己就算是用这种手段摁死了许宣,但自己的名声上也难免会在后人的口中留下难以污点:
一个胸怀天下的帝王容不下有功之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皇帝:“……”
这又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执着点了,毕竟唐太宗在杀兄弑弟之后不也依旧留下了千古明君的名声吗?
可当今的这位天子却偏偏无法容忍一丁点的不好。
他的思维仿佛已经走入了一种怪圈,那就是为什么许宣在把控朝政那许多年之后依旧没有留下弄权的罪名,而自己却会因为应该应有的反击使得自己形象沾染上洗也洗不去的污点?
——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这样不公平的评判标准!皇帝甚至想要对所有人甚至是所有还没有出生的后人极力呐喊:你们这群不长眼睛的愚民啊!你们难道就没有人看出许宣的隐退只是做戏吗?他的女儿是皇后,他的外孙是太子,他的两个儿子带领着庞大而盘根错节的朋党势力依旧盘踞在朝堂之上……这样的隐退,退和不退又有区别?
天下的百姓或许看不清这点,但皇帝明显是看清了的。
所以在许宣‘悠然’的养老之后,皇帝依旧不得不如曾经小心翼翼的夹缝中挣扎,好在穆之同竟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病死了,许宣的两个儿子又是没有本事的,这才勉强在程铮约莫十岁那年兢兢业业的熬出头——
只对许宣的怨恨却是积累的更深了。
恨许宣的弄权,也恨自己所有的委屈都没有人知晓,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人怜惜。但他更恨的,却是许宣在坐拥了一切甚至于染指了不该拥有的权力之后却是没有为此而付出任何的代价。
为什么许宣能全身而退且搏了个文顺的谥名?为什么许宣的女儿直到死了都能够以皇后的身份埋葬在皇帝的陵墓中恶心他?而又是为什么……程铮这个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孩子还有可能问鼎下一任的帝位?
皇帝想来想去,甚至于辗转了数年,最后却是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因为许宣足够的虚伪,虚伪到欺骗了天下的人。
可笑吗?
多可笑!
而更可笑的却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他欺骗到的皇帝此时却是不得不学会许宣的虚伪:他不希望千百年之后人们翻开史书时,会因为一些流于表面的东西而对许宣赞不绝口,同时误解了他这个真正的受害者。
所以为了不让那些真相在历史的洪流中被湮灭,皇帝要亲自发起这一场复仇,他要活得比许宣和他的后人更好,也要活着让许宣和他的后人满身污秽,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被自己心中那几乎能够焚毁一切的火焰灼烧了心智,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的坐稳自己身下的这张椅子,而不是时时刻刻都觉得许宣的阴影依旧在他的身后窥视着他,等待着什么时候将他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肆意的玩弄。
为了这,皇帝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算计和超凡的毅力,可皇帝却是从来没有想过,或许他的做法……从一开始就有原则性的错误。
也可能是他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一点了,因为——
在他学会这一点之前就已经没有人会再教导他了。
……
…………
就在皇帝被现实逼的不得不陷入回忆的时候,下方的三个皇子却依旧在目光咄咄的看着他呢。
而短暂的停顿之后,皇子之间也没有丝毫的眼神交流,就在各自沉思之后分别开口了。
程铮:“父皇……”
程镮:“父……”
程钰:“……”
鉴于每个人抢到的时机先后和某些不知名的阴暗想法,程镮和程钰不约而同的住口了。
程铮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可能是注意到了却是不曾在意,不论怎么说,在今天,在这个特别的环境中,他仿佛终于找到自己身为长子的担当了,只摆出一张正义而严肃的面孔:“父皇,儿子知道您被眼下的事儿烦透了心,别说您,便是儿子也觉得这一个月来太热闹了,甚至于都热闹到儿子开始怀疑这些事情之后是不是有人在可疑的操纵了。”
一言既出,满室寂静,皇帝虽是依旧显得镇定,但面上到底带出了几分来。
只程铮却仿佛没有看到皇帝那几乎是一瞬间就错愕了一下的表情,仅仅是继续道:“不过无论也是谁做出了这样的事儿,眼下父皇都不能置之不理才是。”
皇帝:“……”
他忽然又开始心塞了,只觉得被程铮的这句话顶得几乎背过去气去。
他又如何不知道眼下自己已经不能置之不理了?可他气啊!
气这群小崽子在搅事儿的时候不遗余力,在该收拾残局的时候竟然开始喊爹了?!
……
这样的认知使得皇帝眼角都要红了,他再次感觉到了那种被人操控的不甘心……不,这次的不甘心却是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因为他几乎没有尝试过这种被自己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人玩弄的不甘心:“好啊,好啊!”
赤红着眼睛的皇帝几乎都是在狞笑了:“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能体会到被亲生子背叛的滋味了,这滋味果真是……果真是——”
“父皇说的话儿儿臣们俱是不敢接的。”程铮也不知道是不是彻底的放开胆子了,竟是再一次的抢话道:“儿子们这哪里便就算的上是背叛父皇了?儿子被让人诬陷自然有些举止失态,三弟失了母亲,怕是现在都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二弟……”
只说到这里他却是一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