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是要洗清自己了?
对此, 程铮好奇且期待着。
这种期待并不是指程铮寄就希望于皇帝为自己脱罪了, 而是他非常想要知道,知道皇帝的无耻还能到达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毕竟在之前的每一次中, 皇帝都能够在他以为这已经是极限的时候再不断的刷新下限。
——那么这一次,皇帝又会怎么创新?
而皇帝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就在所有人带着不同目的的眼神浮动中,皇帝的面上现出了一种隐隐交织着厌恶和愤恨的表情:“是啊, 这么明显又这么简单的事情, 为什么朕偏偏就看不到呢?”
皇帝在质问,也在痛心疾首——仿佛一个悔不当初的男人一般。
只是他的问题却是没有人敢于回答,或许有那心大如程镮之流的跃跃欲试, 但是在看到皇帝晦涩莫名……且绝对不好惹的神色之后, 再是傻的人也会明智的将所有的话儿再咽回去。
好在皇帝要的并不是回答, 而是寂静,是一场能让他自如挥洒, 能让气氛不停沉淀发酵然后势不可挡的沉默:“安嫔自己因大意而失去了孩子, 这本是一件让人同情的事,只不想这个女人在孩子死后竟是思之成狂……又不愿相信龙嗣是因为自己的大意而没了, 因此竟是在臆想中将罪过推到了别人的身上!如此心思,当真狠毒!”
程铮:“……”
他明白了。
……
…………
不止程铮看着皇帝, 所有人都在看着皇帝,所有人都在近乎呆滞的看着皇帝——
因为皇帝的话再直白点的翻译就是:安嫔你自己作掉了孩子竟然还想着陷害别的人?
所以程铮明白了。
而程铮明白的事情,旁的人或早或晚或多或少也逐渐的明白了过来, 只同一种明白却是带来了孑然不同的反应。
其中程钰是放松。
没错, 虽然程铮暂时没有在程钰的面上看到任何的喜悦之色,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程钰原本尖利到锋锐的神情在瞬间就松懈了下来,他的目光中虽依旧还没有出现任何的暖意,但那些冰雪却也在显而易见中渐渐融化。
……只可惜却没有真正等到冰消雪融的那一刻。
因为程镮也在同一时刻做出反应了,而且是一种相当激烈到不可思议的反应:“父皇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皇后娘娘谋害安嫔之事证据确凿,这难道不是您也认同的事实吗?”
皇帝:“……”
他几乎就要被程镮的质问给问傻了。
但他最终没有。
可惜这并不是因为皇帝回神的及时,而是因为皇帝不得不在程镮的下一句质问之后被迫回神。
程镮还在那里高喊着:“父皇在皇后死前难道不是已经亲自去坤宁宫确认过这点了吗?”
皇帝:“……”
他的确被迫回神了,但他也的的确确无话可说了——
他怎么就会有这么一个儿子?
而和皇帝的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不同,跪在两人之间将对话听了个完整的程铮却是几乎都要克制不住的笑出声了。
他笑程镮的傻,也笑皇帝的傻。
程镮的傻在于他的不识时务,而皇帝的傻却在于他所有的自以为是其实如此的不堪一击:
皇帝在皇后死前曾经去过坤宁宫,哪怕他事后清理了所有的在场人员,但是又有谁不知道皇帝和皇后的死有脱不了的关系?说不得皇后就是皇帝亲自逼死的!
程铮能够确信这点,程铮也知道所有人都在无声的默认着这一点,所以程铮不知道皇帝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自信只要将在产的人灭口了,那事情就不会再有人知道……须知皇宫里有多少的眼睛?又有多少的耳朵?皇帝哪里来的自信能够堵上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
是,当皇权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时候,的确可以使得所有人不得不知装聋作哑,可现在是皇帝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时候吗?
——不,不是。
皇帝并不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掌控者,帝国眼下之所以还没有产生大的动乱,只不过是因为皇帝的运气着实好到家了: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所有能成为帝国对手的存在暂时一个能打能抗的都没有。且又有许宣和穆之同两人过世也不过十来年,因此他们的政见还在或多或少的影响着这个国家……而就他们辅政那些年的种种措施来看,这个国家靠自身的惯性再支撑个五六十年还不成问题。
只便是这样,这株根深叶茂的大树却是已经从根儿处就开始腐烂了,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做出一番变革的话,那么巨木的倾颓,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只却不是眼下。
且将话题再拉回眼下来吧:即使皇帝没法子堵住所有人的嘴,但是敢于在皇帝的面前将实话喊出来的,眼下约莫也只会有程镮一个了——毕竟蠢到这么真诚这么不做作的人大抵也只有程環了。
可即使只有程環一人,要戳穿一个并不坚固的假象,将丑恶的真实揭露出来也已经足够。
因此程钰的脸就在这种真实的面前再一次的面色剧变了。
不,也或者那并不是单纯的剧变,而是一场蜕变。
是的,蜕变。
仿佛化蛹的幼虫,又仿佛从蛹中挣扎脱身的成虫,程钰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开始这段静默的也是痛苦的转变,唯一能够看出些许痕迹的或许只有他的眼神:那本已渐渐回温的眼神又开始了逐渐的冰冻……也或许应该说是一种凝固比较准确,而且还是那种扭曲到极致的凝固。
这种罕见的神色几乎在一瞬将就让默不动声观察着他的程铮想到了那在年幼淘气时不经意见识过的地狱图,程钰此时的目光简和那些在地狱的烈火中永生挣扎的恶鬼一模一样!
只是无尽的凶恶中却又好似有着无尽的绝望。
程铮:“……”
他暂时不是很能够厘清程钰此时复杂的神情,而皇帝更是没空关注这个儿子,他所有的精力都被程镮吸引过去了……还是一种恨不得就此掐死程镮以绝后患的注意——
他怎么就会有这么一个儿子?!
可惜的是,虽然皇帝目前已经很想杀一个儿子来立立威了,但是他却又知道自己在对程環出手的时候程铮会不会出手。
便如皇子们面对皇帝时不得不慎重,其实皇帝也不敢轻易对着联手的皇子下手。
所以他不得不再弯腰将被这个儿子扒拉到地上的脸面再捡起来。
……捡不起来也要硬捡。
因此他几乎是用一种生无可恋的声音道:“朕究竟和皇后说了什么,又岂是你能够知道的?难道你竟是在坤宁宫中也安插了探子不成?”
虽然皇帝的声音已经听得出明显的萧索了,但是程镮依旧在被他问的冷汗淋漓的同时坚持己见:“这……这怎么可能!儿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样得事儿啊!父皇……父皇明鉴,儿子只是因为那段时间宫中正熙熙攘攘的讨论此事,且证据俱是直指皇后的,因此才做如此猜想……”
“够了。”皇帝只打断他:“别说那时了,便是放在现在,这猜想也只是猜想而已,哪里便能够任由你拿来作为污蔑皇后的证据了?且——”
皇帝的目光一转,竟是极快的在程铮的面上扫过:“且那时正是刑部将夏秉忠案件审得水落石出的时候,朕便是为了这事儿去找皇后的。”
……夏秉忠?
夏秉忠身上有什么案子?
程镮就茫然了一会儿,这才隐约想起好似夏秉忠牵涉进了一件悠关女官和皇子侍妾的事儿。
若说在之前,这样的事儿也够程镮咬一阵的了,只要眼下既然有关于皇嗣的事儿,那什么女官和侍妾也就不值一提了,程镮也就因此忘得爽快……
只现在便是被皇帝指着鼻子骂了,程镮依旧不肯死心:“但便是这样,也不过是个下人做下的事儿,娘娘哪里便就需要为此自尽了?说不得是因为旁的事儿而心虚呢!”
程铮:“……”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弟弟是这么一个宝?
只可惜皇帝却是不这么想了。
因为就在程镮的这句笃定无比的话语之后皇帝终于起身了——自从将程铮叫到御书房之后就因为各色人等的来来往往而气死气活并用屁股在椅子上辗转了十数次甚至于数十次都没有挪窝的皇帝终于起身了。
皇帝并不高大,但是他身上那件绣着盘龙的常服却能给他增加无尽的威仪,便是这件常服只是寻常的石青色,却也在稳重之下透露出骇人的沉重来。那是一种来自皇权的沉重,随着皇帝的步伐一步又一步的,像泰山一样向着程镮倾倒下来。
程镮有着足够利落的嘴皮子,却是没有一付承担的起足够重量的肩膀,因此随着皇帝的脚步逐渐临近,程镮的面色也逐渐的苍白,甚至于连身子都发起抖来:“父皇,儿臣……”
可惜皇帝不会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毕竟皇帝是真的已经不想再听到他说话了。
真的一点也不想了。
所以就在程镮刚刚吐出两个词的同时,皇帝干脆利落的抬起一只脚,正对着程镮的心窝子就踹了下去!
——登时踹得程環竟是一声都来不出发出便就仰倒在地!
程铮正跪在程環身前,因此不得不随着皇帝的挪动而转身,却不想这转身竟是能看到这样一出劲爆的场面:他的视网膜上仿佛都烙下了程環在倒地之前那惊恐到了极致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