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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遽然的提议让皇帝愣了一愣:“御花园?”
“不错,”韦皇后微微一笑,笑容谦和顺婉,在她略略上了年纪的圆润脸上又另有一种慈祥的意味:“陛下恐怕不知,每逢中秋,不但乾清宫中要为陛下准备御宴,便是御花园中也要为众位妹妹们准备祭月的场所呢。”
“哦?”皇帝的声音轻轻一扬,似乎有些兴趣了:“祭月不是由礼部专员在月坛进行吗?怎么?在御花园里也能祭月?如此草率便不怕对月神不敬?”
韦皇后便捂了嘴:“陛下说的哪里话?我们姐妹之间的小兴趣自然不比礼部的大人们,只是却颇有些野趣……说起来臣妾还记得自己幼时在家,母亲大抵也是这样祭月的,这一晃都快三十年了……”
说到这里韦后微微颔首,仿若欲说还羞:“这一晃眼儿,臣妾都老啦……”
这话却使得皇帝也是诸多感慨:韦皇后老了?他的年纪比韦皇后还大上两岁呢!目光在妻子的脸上微微一梭,不由又想起她初入宫廷时仿佛也是这样的羞怯,只是时光恍然,在让他们坐上了这帝国最尊贵的位置的同时却已不复当年的青春。
这一感慨便使得皇帝更加的回忆起过往的好来,越想越是入迷,在岁月的拉扯下那些年少的青春被加倍的放大,大到使得韦后这些日子的作为也不由得模糊了几分——人这辈子又哪里不会做错事呢?她在这个位子,纵使有那样的想法也……
想到这里皇帝微微的抿了一口酒,止住了思绪。
而这时韦皇后的声音已经有些迫切了:“陛下何不去御花园里走走呢?便是有着‘男不拜月’的说法,但是陛下也可去看看园中的姐妹,今日为了月神娘娘大家可都是尽心打扮了,必定能让陛下耳目一新。”
韦皇后这话一出,在场的各位嫔妃竟是再也忍不住了,便是克制着眼神,那眼风也不断的往韦后的身上扫:‘今日为了月神娘娘大家可都是尽心打扮了,必定能让陛下耳目一新’?
她们也是刻意打扮过了的!难道还不能令皇帝耳目一新吗?
皇宫里的男女比例已经不能用僧多粥少来形容了,皇帝就一个,便是……也只能宠幸那么多的人,有了你的份便没有我的份,在座的各位妃嫔都是苦熬了多年才熬到今日能够坐到中秋节宴上刷脸卡的机会,可现在皇后一句话却要将皇帝往那些低等嫔妃处引?
当下,不止贤妃淑妃等宫中老人,便是宁妃这样尚且年轻貌美的也变了颜色。
而不远处,在皇子妃们的那一桌上,程曦也是微微皱了眉。
她并不担心皇帝宠那个妃子,皇帝的口味问题与她无关,便是爱好啃韦皇后这种已经泛黄的老草,程曦也不过会啧一声罢了。
她担心的是皇后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忽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程曦现在对韦皇后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关注,她相信不止她,程铮和徐氏应该也是同样的警惕,韦皇后现在已然是撕破脸皮了……不,不止是撕破脸皮,她甚至是拿着刀直直的戳下来的——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她身后还站着皇帝!
是的,皇帝,这才是程曦想不通的地方:为什么皇帝会偏帮韦皇后,为什么在证据确凿无可抵赖的情况下皇帝依旧选择了一切如故?他就不担心吗?不担心这把日夜悬挂在程铮头顶的利刃?他就……不在意自己的血脉是否安好吗?
在极度的震惊之下,程曦甚至于生出了一种绝无可能的错觉——会不会程铮就不是皇帝的儿子?
……不,这不会。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能够成功给皇帝戴上绿帽子还带出成果来……程曦并不认为自己的祖母有这个能耐。
但是不等程曦想一个所以然出来,皇帝已是停箸起身:“梓童既是这般说,朕少不得前去一观了,说不定真能得月里嫦娥的一个回眸呢?”
他的话使得皇后娇声笑了起来:“陛下说哪里话?若是陛下,也只能是月里嫦娥盼着您的一个回眸罢了——只是今儿怕是有不少的月宫仙子,陛下可别挑花了眼。”
皇帝便朗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竟是亲自执着皇后的手走了下来,在他们身后,妃嫔们各自对视了一眼,也只有磨磨蹭蹭起身了。
而帝后既然动了,其余各桌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坐着不动,当下妃嫔和皇子皇子妃们在行过一礼之后便默默的跟随在帝后的队伍之后,而大学士和梨园子弟却无诏不得入后宫,只能跪在地上恭送皇家人庞大的队伍。
中秋的御花园中亦是张灯结彩,虽然不如元宵时节热闹,但是亭台楼阁和树枝垂柳之上亦挂着不少精致的彩灯,或状如瓜果,或形如玉兔,或绘着吴刚伐木,或绣有嫦娥奔月。
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不少彩灯是由蔬果制成,或用柚子,或用南瓜,掏空了内瓤,在皮面上镂空了花纹,内里点着一根小小的红烛,看上去颇有些乡野趣味。
而皇帝亦被这样的彩灯吸引,他抛下了那些堆金砌银的华丽灯笼,只捧着一个镂刻有小兔子形状的桔子灯在手中轻轻把玩:“这倒有趣,朕怎么往年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当下淑妃便站了出来:“回陛下,这是妾身家乡流行的小玩意儿,臣妾想着这东西不费功不耗物,所需的不过是些膳房剩下的边角料罢了,因此臣妾便让他们做了些挂在树上,以备宫中姐妹们玩赏。”
只是话虽这样说,但是要完整的将柚子、南瓜、桔子等物的皮剥下来,用的可不会是边角料,甚至于会为了这张皮使得整个蔬果都废掉。
但是淑妃自是不会这样说,而皇帝也不会明白这些小事,因此他微微一点头,看着淑妃温和道:“这样很好,每逢年节,宫中都是一大笔开销,若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用巧思,行节俭,那年年节省下来的银子便蔚为可观了!”
淑妃便低了头,她身上是一件枣红的绫罗褙子,绣的也是金黄的团菊纹,看上去很是富贵奢侈的模样,只是她嘴里却道:“谢陛下的夸奖,臣妾接手宫务的这段日子也在思虑这件事,宫中的姐妹们,下人也多,光是每日的嚼用就是一笔不小的银子呢,因此臣妾便想着可有什么法子能够稍稍节省一二,那多余出的银子便能陛下分忧了,无论是北上援军还是南下救济水患,想来都是极好的——若是因此委屈了陛下,还望陛下担待一二。”
皇帝不由更加感动了一些,他随手将手中的桔灯递给了皇后,亲自伸手将淑妃搀扶了起来:“爱妃这样很好,既省了银子,又应了中秋之景,便是朕也算是开了眼界,如此一举三得,朕不夸你也就罢了,又如何会怪罪于你呢?”
这样说着,皇帝竟搀着淑妃向前并行了几步。
所有看到这一幕……不,应该说是所有在场的人都是悚然一惊,然后条件反射的去看皇后:无论私底下如何,至少在公众场合,能够与皇帝并行的只有皇后。
可奇怪的是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皇后却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她微微低头看着手中被皇帝塞过来的小桔灯,脸上是一种堪称悲悯的笑容,在御花园橙黄色的黯淡灯火中这样的笑容被摇曳成了一种半似菩萨半似魔的鬼魅效果,让人身上无端便是一寒。
不过皇帝没有看到皇后的笑容,而被皇帝亲手搀扶的淑妃也没有看到皇后的笑容,所以她能够用一种温婉到柔媚的语气道:“陛下可是喜欢这样的拙物?那陛下不若沿着这条小道行走,臣妾令他们做出来的果灯大多都挂在这小道的两侧呢!”
皇帝便再一点头:“朕确有些好奇,只是……”
不等皇帝将那个只是说出来,皇后便抢道:“陛下便是走走这条小道也是无妨的,众位姐妹们此时应当在观花殿外祭拜月神,从这条小道过去却是正正好呢!”
皇后的话打消了皇帝最后的一丝疑虑,他便放开淑妃的手,飒然向着这条铺漫着鹅卵石的小道踏步上去。
“皇爷爷——”程曦一直在乳母的怀中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此时见皇后不但不阻止淑妃向皇帝卖好讨巧甚至隐约有一种乐见其成的表现在其中,她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对,于是想也不想的就出声了。
而程曦的高声呼唤果然引来所有人的目光,皇帝在微微一顿之后也回望向了程曦,晦暗的灯光中能够看到他的双眉隐约的微蹙着:“东阳?”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是这略带着不满的声音很好的将皇帝的不解与不耐诠释了出来:有话快说,不要打搅了朕的兴致。
程曦微微一滞,只能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皇爷爷,那条小路多暗啊,不若我们走大道吧,让太监点了灯,敞敞亮亮的多好?”
皇帝似乎一愣,但是不等他说什么皇后便抢了话头:“小孩子家懂什么,中秋踏月赏灯,可不就要借助夜色吗?若是让太监点了灯,又有什么乐趣?”
程曦一时语塞,便看到皇帝微微颔首:“还是梓童知我。”说着,竟是转身迈步向着小道而去。
“皇爷——”程铮只能再次疾呼,只是不等声音出口便被徐氏捂了回去,而在看到程曦不解的目光时徐氏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徐氏没有说话,但是程曦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告诉程曦,事已至此,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于是程曦只能将所有的话语再憋回去,但到底是不安的,因此一路只在乳母的怀里躁动不安。
而这条鹅卵石的小道显见是淑妃精心布置过了的,不但树枝上挂着被皇帝赞赏不已的果蔬彩灯,便是地上也隔着几步便有一个小小的引路灯,那灯精致小巧,细看却是竹子编的架子,糊着浅黄的罗纹纸,这种纸有着和丝绸相近的纹路,但价格却不甚相近——自然要比丝绸便宜许多,因此看得皇帝又是大加赞赏,也使得淑妃脸上的笑意更加的加深了两三分。
紧随着皇帝的步伐,众人渐次走进了这条只有彩灯与引路灯的小道,好在月色清明,倒也模糊得能看清脚下的路,正在众人一面走一面玩赏之际,躬身在众人身前引路的小太监却忽的一个倒栽:“鬼……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