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程铮也不好就这般大咧咧的走进去引人注目, 只能在后街寻觅了半饷才勉强找个个足以栖身的小屋檐,就半遮掩了容颜藏进去。
这等待着实是一件考验人心神的事儿,尤其是现在程铮心中装着事儿,这被时间一磋磨, 便就越发的磋磨出一份沉甸甸的压力来,只压得程铮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可再是难受却也必须要忍住了,这里虽是没有来来往往的人,但到底也算是危险之地, 怎么能够任由程铮发脾气?
因此越发憋气的同时也在被迫的培养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待得在那方寸之地忍到日头过了最高点, 这心境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静了下来, 只有种古井无波的平和感。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觉,所以程铮在看到邱尚书低头缩着脖子出了门,只一路低调的叫来自家的青帆素轿时且闷声上轿之际也未曾激动的冲上去, 而是等到那轿子从刑部门口一路抬起来绕开了刑部的小门,这才一梭身子从藏身的地方转出来, 就疾步赶上前, 只对着跟轿子的小厮道:“学生来自北平府涿州,久闻大人贤明, 恳请一见。”
他自认自己这番说法, 比之那话本里白龙鱼服的贵人们也不差什么了,因此很是信心满满的就等着邱尚书的‘召见’。
却不想不等邱尚书出声音, 那瞧着比程铮还要年长的小厮就是一声冷笑, 声音虽低沉却是不掩讥讽之意:“哪里来的穷书生, 竟也将我家大人当做那登天梯吗?呸!也不瞧瞧自己这样,天生就是地上的烂泥,就别想着到处攀附了!”
说着就要动手将程铮推搡开来——
其实这也是程铮命好,恰遇到这些天邱尚书需要低调行事,因此未曾多带人手随侍奉,不然今日程铮要对上的可就是练家子了。
但程铮对此依旧浑然不觉:他也确实是不知道的,他素日里出门子的架势且不提,只说他便是有过偷看一些‘反映世俗生活’的话本子,但在那些文字中,这刁钻恶仆多是纨绔公子的配备,下一刻就要调戏良家妇女的那种,又哪里和邱尚书这等子‘青天大老爷’扯得上关系?
因此不由大惊失色,只一面躲一面道:“学生万万不敢高攀的!学生……学生当真是有事儿找尚书大人的!”
这下子可算是真真将那小厮惹出真火来了:他本就以为程铮是一个妄图借机上爬的人,眼下程铮的举动不由更叫他觉得没脸没皮,竟是唾到脸上了都不知道害臊的?
也是,这样的人又哪里知道羞耻二字如何写?
就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克制,只将那份宰相门前七品官的架势拿出来:“呔,你这东西不要脸皮,可我家大人还嫌弃你腌泽呢!快快滚开,你既是读书人,便当知道好狗不挡道这话是如何说的吧?”
程铮:“……”
一席话登时将他说得愣在了原地——
这发展……好像,大概,也许……
有哪里不对啊?!
而见程铮竟是依旧不知道退让,那小厮便也就忍不住的又要动手了:他已是将羞辱的话语发挥到了十成十,可眼前这家伙却依旧是个不见悔的!因此动再多的嘴皮子也比不过动手来的爽利了:“你竟是听不懂人话不成?那爷爷今天就教教你如何做人!”
说着就大步流星的跨上前去,待要一巴掌将这拦路的穷书生扇到角落里去蹲着。
不想就在他离着程铮还有约莫两三步远的时候,那步子却是再也迈不开了。
……却不是被程铮身上的王八之气给镇住了,而是待他靠近了,才闻到这穷书生身上……竟是有一股子悠远静谧的香气?
小厮不是断袖,他因这香气而止步也不是因为他被这香气吸引,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件事:好香意味着好值钱。
香在人们的生活中并不少见,如诗人屈原的诗歌中便记载了江蓠、辟芷、申椒、菌桂、木兰、揭车、杜衡、辛夷等十余种香草。这些香草多是本土作物,采摘方便,省时省力省金钱,只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经焚烧那香气就发散的极快 ,很难达到历久弥新的效果。
若是做成香囊倒是能够稍稍弥补此类的不足,只便是这样,那香气也带着草木的气息,若是说得好听些便叫做清香,可若是说得世俗些,那就叫草腥气了。
——眼前这个小厮就是世俗之人。
因此他很能够分辨出眼前这个穷书生身上的气味是一种复杂而混合的味道,那香味初初接触到的时候是一种悠远而静谧的感觉,可等到他在这书生面前停住脚步了,便就能嗅到那香气在修远中又微微带着一点子清甜的味道,这味道不甚重,但仅仅只靠那点子若有若无的气息就使得人脑清目明了。
便就再蹙眉,只将这奇怪的味道再细细分辨,就仿佛能够在这些复杂到叫人昏眩的味道重闻到一丝淡得难以揣摩的腥气?
也就是这股子腥气,叫那小厮整个人都止不住的一怔:
腥气并不少见,不说这小厮瞧不起的草腥气,便说那些打鱼的人家,身上常年累月积攒的就是这种气味。
但是那些气息都是刺鼻而难遏的,绝对没有哪个打渔人家身上的腥气会如同这书生身上的气味一样的馨雅动人,不但叫人不想回避,甚至于还有一种想要就此沉沦在其中再不醒来的冲动!
这样的反常使得那小厮心中再是克制不住的涌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这股子腥气竟然是那被人誉为天香的龙涎香吗?
他不敢肯定,可同样的也不敢否定,就是这份迟疑使得他开始第一次正视这个在他眼中原本不值一提的穷苦书生,可一看之下却是更加的惊愕。
这书生身上是一袭灰蓝色的交领长褂,这的确是时下书生士子的常见衣着,并不出奇,可奇就奇在这书生的衣衫虽是连衣领袖口都无一丝绣纹,但那瞧着已是洗旧放朽了的衣面上竟是有着若隐若现的同色纹理,再迎着光细细看去,这才能在光线的背斜处瞧见那纹理竟是连绵不断的万字不到头。
——这是?
这种暗纹并不算太常见,毕竟它需要在织物织就的时候就细细的将纹理排进去,费工费时不说,还不若绣出来的花纹那般靓丽显眼,因此不到一定积蓄的人家,是万不肯在这上面花功夫的:便是低调的奢华也要有奢侈的本钱不是?
……
…………
就是这两样发现,只将那昂首阔步走来的小厮打击的和鹌鹑一样:要继续斥责甚至打骂程铮吧,他没有这个胆。但就要灰溜溜的转身?却又拉不下这个脸。
因此不由进退两难了。
许是沉默得太久,不但程铮蹙眉不解之下就要开口,那原本老神在在稳坐轿中的邱尚书也克制不住就伸手撩起一小截帘子,只不耐的询问道:“怎么了?竟是还没有结果吗?”
而见邱尚书竟是亲自出声了,那边僵持的两人不由是一惊一喜,就在惊讶的小厮还没有回过神想好回禀的话语时,心下喜悦的程铮就止不住的绕过那小厮,只往轿子前一凑:“学生见过大人。”
邱尚书:“……”
他且在轿子里依旧呆坐了一瞬,两瞬,三瞬……然后就整个人往前一扑只恨不得就此从轿子里直接滚到地上来跪着:“……您?您——”
程铮不由也是一惊,连忙抢上前,就要表演一出‘礼贤下士’。
只他到底和邱尚书隔了几步,中间更还有两名轿夫和一根横杆,因此不待他扶起邱尚书便就被拦在了半路。
他不由就尴尬的咳了一声,只能用话语阻止邱尚书即将五体投地的行为:“尚书大人不必如此,学生因仰慕而来拜访,哪里担当得起您如此大礼呢?”
邱尚书原本弯到一半的膝盖就被这话儿给定在原地了,只佝偻着身子抬起头,两只因年迈而浑浊的眼珠子此时倒是清澈得紧了,其中满满都是茫然二字:
这个太子爷……到底在玩什么呢?
程铮看出了邱尚书眼神中迷茫,而在迷茫之后他更是看出了那种隐约却绝对不容忽视的崩溃——
他必须要承认,那就是邱尚书的这种崩溃让他极是受用,简直是一瞬间就如醐醍灌顶一般的体会到了那些话本里的人为何如此沉迷于白龙鱼服……
主要是这一刻他内心的感觉不要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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