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又细细看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着实太大了,那神医此时已经完全没办法用什么精神矍铄一类的词语来形容了。须发皆白, 长长的眉毛耷拉下来, 又有整张脸皮都挂在脸颊的骨头上, 连眼皮都几乎要盖住整个眼睛了……也就没办法叫林海看到这人此时是不是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一类的。
林海自得迎上几步,还待再看,便听到那神医先行开口:“可是府上公子的病终于压不住了?”
林海:“……”
不得不说,这人是挺神的——如果他不是一直给贾珠治病的人的话那就能更神了。
即使是林海, 此时也忍不住自己吐槽的心了:“那神医您给小侄看了那许久的病, 可知对方为何迟迟不见好?”
那人就摇头:“我哪里会是什么神医?毕竟我也只能医病不能治心。”
林海:“……”
但不得不说这位说话果真是十足的神叨。
就笑了:“何为医病?何为治心?难道人要是心里难过了?便就治不好病了?”
那老大夫被林海问得一愣,却也半点不恼:“老爷可是不信老夫的话儿?府上少爷的心思也太重了, 这多少的药儿吃下去, 不待治病就被少爷自己消耗完了,哪里又能好了?”
林海并不很信这话,但又诡异的觉得这话儿似乎也有些道理?
就不免有些沉默。
好在那神医要忽悠人也忽悠了个全套, 于是就在林海不说话的时候, 他也继续为自己分辨:“大人想来之前并未陪伴在这位少爷身边?也就不知道老朽用了些什么药?好在老朽将自己给少爷开的方子都带来了,您可一一验看。”
……别的不说, 只说这人今儿绝对是有备而来。
林海几乎是瞬间就确了这点,于是也就知道一时间自己是别想问出什么来了。
就接过方子细看。
可他虽是探花, 于医理也只是粗通而已, 所以再是拿着方子看了几眼,也不过能看出所用都是温补之物……似乎对身子是没有什么害处?但要了解再多却是不能了。
好在还有‘外援’在:
恰就在这时候, 又有人报那些个被推荐来的大夫, 大多已经集合在贾家门口了, 只有几个着实是请不来了。
林海顿时为之精神一振,就叫快请进来!
便就前后来了……得有五六人吧?
其实这样请大夫,从某方面来说是大忌,毕竟大夫可是看病的,病人生死都握在人家手上呢,能不恭敬着些?便是不信这个的医术要找那个,多半也要背着人些……至少也不能这样一叫一群还摆出一副我就是要从你们指间优中选优的架势来吧?
只贾家的门第,却是叫众人的这些抱怨都只能收在心中了,再被林家下人用林海的品级一吓,心中仅剩的小心思也只能熄火了:京城来的四品官儿……可不是能轻易糊弄的。
就整合了人,连同那位神医一起被带到贾珠面前——林海此时还带着这位‘神医’,也是存了些照镜子的心思在其中,他是不懂医术,可在这五六个医生面前,这神医到底是骡子是马……也是能溜出来的吧?
然后众人就又一齐被贾珠的模样给吓到了:这得是卧病了多久,才拖成这幅模样啊?
再一听,什么?没有多久是?急症?
于是再抽一口冷气:这症状有些急也有些猛啊!
再等到把脉之后,众人心境又如何变化,却是不必再说了。
总之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惊更比一惊重。
甚至于这时候他们都有些感谢林海对他们的不信任和不尊重了——这时候再被请来看这位少爷的病……幸好请来的不止自己一个,所以出了事儿也不是自己一人担责任对吧?!
简直是祸福相依的真实写照啊!
就十分和谐且亲切的聚在一起讨论了一回贾珠的脉案,又有那神医的医案,众人只以瞧瞧之前的用药以免冲撞的名义拿来研究了一回——林海虽觉得这场面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他到底擅长的不是医术而是人心,便就想着先叫这些人细细讨论个方案出来,自己于这之后再把人单独拎出来一一击破就是了。
少不得先大胆的叫他们放手去做。
——却不想就是这大胆,却是叫贾珠离不信更近一步。
自然了,贾珠的死亡是真的不能推到林海的头上的,但不得不说林海此时的‘失算’,也着实加速了贾珠的不幸……至少有两三天吧。
只因那些个大夫在拿到‘老神医’的药方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太平方!
这种方子……吃的病人太不太平的不说,开的大夫却是一定太平的。
因为它太温和了,从头到尾都找不出什么烈的药物来,即使病人不幸出事,那也不能说是大夫的错。
总之,不一定会死人,但也不一定能治病。
一切看天。
……
要是林海没有搞出这样的阵仗来,这些大夫们说不定还会为自己的名声搏一搏——富贵险中求,贾家这样的家势,少爷病得也这样重,治坏了固然是麻烦,但要是治好了……
可现在没人这么想了,便是有那么一两个想搏一搏的,回忆下自己怎么来的,再看看旁人的鹌鹑模样,就还是‘泯然众人矣’罢。
然后又一张群策群力的太平方新鲜出炉。
那位‘老神医’的说法也被延续了:“小少爷的心思着实重了些,老爷也该知道《黄帝内经·素问》上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而我等观小少爷是既思又忧还隐有几分恐……”
总之,不是一般的自己伤害自己。
所以吃药什么的,必要非紧急,还是先想着怎么化解心中的这种郁结之气才好……但这就不是他们能行的了。
——总之,甩锅也是甩得利索了。
可怜林海此番也是阴沟里翻了船,竟然被一群大夫给哄住了。
但还得先叫人去抓药煎煮才是,又有他到底有些不放心想着自己还要问一问方可,就叫那些个大夫且去喝茶吃点心,这里自有人先去点好银子什么的。
且将大部队糊弄了出去。
只这时候的林海却是不急着走了:他到底想着那‘郁结之气’,便就怕自己将贾珠逼出个好歹来,便对贾珠道:“你也听着大夫的话儿了,当知道这再多的药,也终究比不过你自己想明白,我已经给京城去信了——莫担心!”
他压住了贾珠就要挣扎起来的身子:“并不全是为了你,你那堂弟此时可是有□□烦了,难道还不能给你大伯说一声?”
他没骗人,只是在言语之中稍微有些偏重而已,这样贾珠便是知道了自己往京城派人去,终究也能遮掩一二。
……然后就又一次的在贾珠的身上马失前蹄了。
林海是真摸不清这位贾家少爷的脑回路:便林海自己也要承认他在这起事情的处理中有些私心存在吧,但也当真是有为贾珠着想的!毕竟人都病成这么一副样子了,还能不赶紧把他的亲人叫来?不说见最后一面什么的吧,只说有这么一个亲近人陪在身边,病也能好得快些不是?
但贾珠一点都不认为贾政来了自己能好得快,他只怕自己会会‘坏’得更快些——他太害怕贾政了,而这种怕还是一种常年被‘害’之后的本能。
……
…………
说实在的,贾珠也着实是被贾家祸害得太深了。
‘害’他的不但有他爹,也有他娘,还有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奴仆们:他的父母本就只是表面正经内里不堪之人,难以起到好的榜样引领作用不说,又有那些个依附于贾家二房的下人们为吹捧这对夫妻,只把贾政身上两分的对放大到二十分,才好将这夺长的‘不正’强行扭做‘正’!而后,又为了歪曲大房的正统性,只将贾赦身上那六分的不对强行扩大到十二十八分……由此来强行补足贾家幼夺长的扭曲。
所以对贾珠来说,便林海此时解说他去信告知的是贾琏的事儿,但——
一来,贾琏的亲爹贾赦本身就不是个可靠人,贾家的家事俱还得劳烦贾珠的亲爹贾政来支撑应付——包括眼下,贾政必定会在为了侄儿跑上一回后顺带又看到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了。
而这‘不争气’还能扩大成‘其二’:贾珠自己生为贾家二房嫡长子不说,还比贾琏大上一些,却是没能管住这个弟弟叫他惹事受罪。两相对比起来,相较于身为贾赦弟弟的贾政,他差了何止一星半点?日后贾珠又该如何才能一面拉扯着贾家大房一面振兴贾府门第?
只需想到这些,贾珠就产生出一种羞愤到还不如死了算了的心:父亲,怕是要对他失望了。
……
只好在贾珠的这些心思外人尽是不知的,不然贾琏会如何嘲笑他不说,只说贾赦就会狠狠的对这个‘操心’的侄儿唾上一口,哦——
旁边还要搭配上林海难以置信的脸。
但此时,林海对贾珠的心思还一无所知,越看不出贾珠心中那种巨大的恐惧、愧疚和自责,他只能看到贾珠对他扬起了一抹难看又怪异的笑:“既是这般,还要多谢姑父代为隐瞒。”.
林海:“……”
似乎有哪里不对?
但又确实想不出哪里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