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是有些对不住这个儿子的, 可有些事儿……一旦有了开头就再也无法结束了:当贾母的婆婆为了掌控贾家将贾赦从贾母的身边抱走的时候,贾母就再无法单纯的以一个母亲的目光看待自己这个儿子了,又有再生下贾政之后为了自己婆婆分庭抗拒什么的……一步步只能前进的‘过去’累积成了‘今日’, 也就叫谁都没办法回头了。
这时, 压在他们身上的俱是重重的利益, 便就谁也顾不得对错或是情感了。
也因此,就算贾赦看向贾母的眼神叫贾母几乎都有些不敢面对,她也终究是要面对的。
——还必须是那种断不可叫自己这一方吃亏的‘面对’:“我却不和你说那些有的没有的,只本着母子的情分最后提醒你一句——你要想好了!”
“自然。”贾赦纵是再如何追忆了一回过往,被贾母这样一威胁, 便也收起了那种或恍惚或决绝的神情目光, 且扬起嘴角轻挑的笑了:“母亲真心告诫儿子, 儿子又哪里会有不懂之理?只儿子这里也有一句真心的话儿:难道母亲当真以为儿子会面对外人的伤害掠夺而无动于衷?便儿子在您眼中再是无能软弱,也不至于就是这么一摊子烂泥吧?”
——外人?
贾母几乎都要顾不上贾赦对自己的‘回怼’了,只惊诧的抓着那两个断不该用在血亲身上的字眼:贾赦这是真的不打算将贾政继续当做弟弟看了?那自己呢?若是贾赦已经决定将贾政扫地出门, 那明显偏向于贾政一房的自己……也在被他一并清逐出贾家的队列中吗?
贾母:“……”
她难以置信。
这也太‘决断’了吧?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真的不认自己亲妈呀?!
——便平素里贾家人撕撸起利益来那是真的没有留什么亲戚之间的情谊的,但如贾赦这样就宣扬于口的……也是从来没有没有过的事儿,至少眼下的贾母就有被大儿子这样直白到没有一点遮掩的‘实话’吓到脑子都有点乱的找不到北。
却不想,那贾赦却虽是口头上说着‘明白话’,但这话中也未必没有泄情绪上的冲动劲儿……不,该说是就贾赦这样的人,又何时真正的明白过?不过混闹一场, 也就过得一时了。
且, 既是冲动, 也自然会有糊涂的地儿, 那贾赦虽是放出了不认亲妈的话儿, 却又偏偏还盼望着或许这亲妈能在‘极端’的情况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她的儿子了……不说别的, 至少也该哄自己一哄吧?
不想左等右等,等来的不过就是贾母依然一副瞪着眼珠子为了贾政一家子仿佛和自己不死不休的模样——
贾赦:“……”
他忽然就露出一个哂笑的神色来,只却是发现自己好似除了这一笑便什么都说不来了。
也不必说了,就一语不发的起身走人。
……
…………
贾赦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的炸雷更是炸得人耳朵轰隆隆的,故等他扬长而去的背影都看不着了之后,贾母才有一种恍惚回神的感觉,就偏过头问鸳鸯:“那孽子是真的走了?”
鸳鸯:“……”
她一时间竟是很不知该如何答话儿。
虽有如往常般一刻都不离贾母左右,但因着这段时间贾家内部的纠葛是越发的繁复——且她还‘代表’金家参与了其中——于是小小的鸳鸯也不免被这些事儿压得成长了许多,虽外表依旧是那瘦瘦小小的稚嫩模样,但心智却被揠苗助长到寻常成人亦只能仰望的地步了:
便王夫人所在的贾家二房和鸳鸯的金家是已然结下血仇的了,可由着贾赦将贾政一家子打压下去了也不能成的!
因着这些时日被贾母指使着很是接触了一些昔日在贾母身边单纯端茶倒水时无由接触到的事儿,在污染了鸳鸯‘幼小’心灵的同时也叫她越发的明白了自己便是为了自家,行事也不能莽撞:毕竟自家靠的是贾母,而贾母的高高在上靠的是贾家两兄弟的间隙,若是贾政一房真没了,那金家便没有威胁,也不会再有今日的好日子了——
因为在没了贾政之后,贾母也不过就是一个空有名头的老太太而已,如此对金家又能有何用?
……
因而,便今儿的鸳鸯有先听出那婆子的传话恐有‘纰漏’,后又隐约察觉到得贾赦的言辞里似乎另有含义罢,她也强行忍住了没有说话:却还是先弄清事儿是什么事儿,再说如何从金家的角度‘搬弄是非’吧。
也就很是坦然的对着贾母摇头道:“老祖宗,这可是连您都看不清的事儿,奴婢又哪里看的清了?只奴心中也到底奇怪——今日本好好的,如何大老爷就疯得这般厉害了?”
又蹙眉:“便大老爷有些……可奴婢瞧着,他却惯是个会享受的性子呢。”
因着中间有一段话并不好就在贾母的面前说实在了,因此鸳鸯少不得言辞中含糊了一回,又将贾赦明踩着贾政拉扯着贾母的做派换成‘惯会享受’……却也好在人人都能对她含糊和‘指代’的内容心领神会——
尤其是贾母。
其实吧,贾母是真不需要鸳鸯来‘指点’自己如何行事的,今儿也真的就是因着脑子被累、被闹得浑了些而在方才难以就冷静思考而已,只现在闹事儿的源头走了能得一二清净了,而累……罢罢罢,就冲着贾赦闹的这出,便再是累再是苦,贾母不也得强打精神撑上一撑吗?不然日后才真有她受的时候呢。
故而如今再问鸳鸯,也不过是在暗示鸳鸯——既然你也是不甚明白的,那就将事儿弄明白了来回我罢!
也就拉过鸳鸯的手轻轻一拍:“好孩子,还是你贴心,既然这般,那这事儿我也就不劳烦外人了,且交给你,想来会是万分妥当的。”
然后眼珠子一转,就轻飘飘的落到了那此时依旧跪在地上的、之前传话的婆子身上了……虽然这人此时与其说是跪在地上不如说是摊在地上,但对贾母而言却也没什么差别:“你这驽货……罢,我也不是那等可恶可憎的主人家,只你既是年纪大了连话儿也说不清了,却还是先家去歇歇吧,也免得旁人还错以为我贾家是如何的穷凶恶极刻薄寡恩,连这样老得脑子都不清楚的下人还要往死里磋磨。”
——虽贾母此时也算是回过味来自己大抵被这人蒙蔽了,但比起清算,她更急于弄清楚那被蒙蔽的内容是什么。至于这老货……左右然在眼前身契在手,贾母真是想要何时处置她都是极为方便的。
又,这妇人既然是个会被王夫人轻易收买且又撒下这样简单就能被戳破的谎言的人,也就并不是什么聪明人了,此时见贾母三言两语之前就断了自己的路——便没有后续的处罚,但都‘家去’了,还是被贾母指着鼻子骂了无能后再赶回家去……那她还能回贾母的院子吗?
——便就又生出了一股子求饶的气力来。
不想不等她试着开口,便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声比贾赦还要嚣张的男声:“母亲,外面怎么围了那许多人?您却该使了下人去赶人才是。”
……
而,之所以说这人说话比贾赦还嚣张,大抵也是因为便贾赦在贾母面前说话时也有带着一股挑衅的劲儿的——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但我就爱看你看不惯还不得不看的样儿——可说到底,贾赦也是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是不该的,是为了赌了一口气才明知不可为而硬行为之的。
但这人的语气是理所当然到他自己压根就意识不到其中有何不妥……还是一种不管他对贾母提出什么样的过分要求,贾母都应该满足他的‘理所当然’。
——会这样做、也能这样做的人,在整个贾家中寻遍,也非贾政一人莫属了。
只他怎么会这么巧合的也来了贾母这里?
尤其是此时本该是他上衙的时间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