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地驶过官道,卷起一层薄烟。
出了扬州城,沿路西行百里,便是瓜州渡口。
雪雁掀起车帘,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又向车内那捧着书的人影探去,半是失望地说:“姑娘平日读诗,总是念什么‘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的,我还当这瓜州渡口多气派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尽是些平沙浅草、飞絮乱石的罢了。”
黛玉翻过一页书,眼皮也未曾抬起:“等上了京城,怕叫你失望得还多着呢。”
雪雁撂下车帘:“姑娘都看了一天书了,可别看坏眼睛。”
黛玉将那本《疑狱集》放下,声音轻软,似在叹气:“贾府是那等规矩森严的地方,想来看些杂书都会落人口舌,我便只能趁路上有空,再多看几页。”
雪雁瞪圆了眼睛,捏了个拳头:“谁敢说姑娘一句,我必叫他尝尝苦头!”
黛玉捂着嘴,险些被雪雁可爱的模样笑出声来。
雪雁是林府的家生丫头,因为黛玉这几年在扬州的行事,颇有些名声。贾敏怕有人蓄意报复,便刻意培养雪雁一身好功夫。
雪雁这名字是黛玉起的,取了雪中呆头雁的意思,因为她打小跟了位侠士,武艺高强,身姿灵动,宛如雪中飞雁,可人极憨傻,素日里行事竟像只呆头鹅,总能逗黛玉发笑。
马车速度减缓,终于停住。车夫掀帘,道了声:“林姑娘,渡口到了。”
雪雁扶着黛玉下车。黛玉待下人向来宽厚,叮嘱雪雁多给车夫几百赏钱,车夫便好心肠地撸起衣袖,把几件行囊整齐搬到了渡口码头。
江面沉沉,白鸟点水而飞,惊得游鱼乱撞。黛玉站在水边,看寒波之上更有帆影无数,比在马车上所见要热闹不少。
雪雁兴奋地涨红了脸颊,指着那面靛蓝如夜空的船帆,叫了声:“姑娘快看,那叶最大最高的船,便是咱们老爷提前定下的!”
黛玉点点头,待那艘壮观的三层木船靠岸,雪雁便跃跃欲试,足尖点地,提着一口气跳到甲板上,引得一众船工伸头观看。
为首的船夫是个中年蓄须的男人,一身利落短打,颇有眼力见地看出黛玉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径直走上来做了个揖。
“我是船老大,姑娘可是林御史家的小姐?”
“当然是我家的小姐,岂容你轻易攀谈?”雪雁立刻跳过来,挡在黛玉身前。
“实在抱歉,我们船上难得贵客,今儿稀奇,还来了两位。”
船老大是个容易害羞的汉子,黛玉虽有面纱遮面,但他哪见过这样通身气派的官家小姐,登时缩着脖子,不敢直视眼前的神仙人物:“林御史已托人付过了船费,一间上房,务必安静清洁的,早就备好了,姑娘这边请,这边请。”
船老大跌跌撞撞地引着黛玉和雪雁往船舱三楼的客房走,走了一半,又想起了落在渡口码头边的行囊木箱,对着甲板上吼了句,“怎么还没人给林家小姐拿行李啊?”
一时间,方才还靠着甲板昏昏欲睡的几个船工猛跳起身,向码头奔去。
毕竟像黛玉这样身份的人,出手必然阔绰,仅是把行李送到房间,赏银也够他们在集市上买几壶酒、切几碟肉了。
“啧,不像话!”船老大摇了摇头,一面登登登地踩着木楼梯往上走,一面侧着身向黛玉介绍:“咱这艘船呢,共有三层,三楼有两间上房,您二位住右手这间,二楼都是些普通客房,这一趟没载客人的,就怕扰了贵客休息,一楼便是厨房和用餐的地方,姑娘想吃些什么,提前和我们说,我们船上就有厨娘,早些年在江浙云梦开过茶肆的,虽比不上您家里,也能做些入口的点心。”
“我有个问题。”走到三楼,黛玉停下脚步,一双碧青妙目盯着船老大,船老大的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
“姑娘请说,请说。”
“您方才说,有两位贵客,说的不是我和雪雁吧?”黛玉唇角微弯,闲闲说道。
“啊,是这样……本来御史老爷订了船,只载姑娘去京城,但……但那位贵客我们也不敢得罪。”
“晓得了。”黛玉沉声,也没恼怒,“我喜静,互不干扰就行。”
“姑娘放心……一定和那位客人说到。”
船老大见黛玉好说话,便松下一口气,一转眼见拎行李的船工喘着粗气跑上来,忙喝了声:“何大武你仔细着点,别磕坏了姑娘的东西!”
那名叫何大武的船工连连点头,鞠着躬把三四件木箱送到黛玉房间门口。
见船老大下楼,黛玉和雪雁走进房间,何大武一时间还杵在楼梯口。
那些木箱虽不沉,但也不算轻,他放也不是,抱着也不是,更不敢和黛玉说话,只好提着嗓子问雪雁:“姑娘,这行李,怎么放呀?”
雪雁正在为黛玉洗杯煮茶,不耐烦地瞪了何大武一眼:“放门口地上便是了!哦,那件系了蓝绳的木箱是林姑娘等下要用的,放在桌上罢。”
何大武一脸茫然地看了几眼手中木箱,又悄声问道:“我只见栓了红绳的……”
“罢了罢了,都放在那吧。”雪雁没好气地说。
何大武像丢下烫手山芋一样,飞快放下箱子,人却还在楼梯口磨蹭。
黛玉会意,叫住雪雁,让拿了十来枚铜钱,何大武这才欣喜若狂地走开了。
关上门时水已滚起,雪雁沏了盏太平猴魁,黛玉握住茶杯,站在窗边看船下风景。
那位同船的贵客似乎还没来,太阳斜斜地照在芦花深处,有渔歌隐隐从青烟处传出。
黛玉阖上窗,今日起得早,她有些乏了。
雪雁识趣地从厨房里端了黄芽菜煨火腿、虾油豆腐、板栗方糕等几样清淡小菜,黛玉吃了两口,便匆匆洗漱躺下、就着烛光又看了几眼书,方合眼沉沉睡去。
虽是第一次离家,这夜黛玉却睡得安稳香甜,连对门的贵客何时登船、船何时离渡一概不知。
等到第二日打开窗时,江边景色与瓜洲渡口已有了区别。
那岸边的竹林依然透着青莎,只是萧瑟气更甚,那江鸟也依然啁啾不止,只是更添了几分哀怨。
“雪雁,这便是离愁了。”黛玉喃喃,伸出手指,抚过带着凉意的空气。
*
船行三日,便至清河。
船老大说要靠岸半日,采买一些补给。黛玉遂合上书,叫雪雁备好面纱和荷包,去清河城中走走逛逛。
雪雁在船上闷了好几日,终于得了下船的机会,乐得出了码头,直奔集市方向。
船上厨娘手艺虽然不差,但食材有限,来来回回供应的都是江鲜和干货,黛玉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也觉得腻烦,便由着雪雁带她去集市上,看有什么新鲜的吃食。
清河是座江畔小城,不如扬州繁华,几条水路穿城而过,大船换了扁舟短棹,倒也清雅。
江边茶肆,黛玉慢慢舀面前的山药羹,水汽蒸腾,雪雁剥了颗佛菠萝蜜果子,睁着圆眼问黛玉:“同船的贵客倒是稀奇,三天了,竟连个影子也没见到。”
“莫管他人事,”黛玉提起银勺,“再有三日,便到京城了,等进了贾府,可得规矩些。”
“好罢。”雪雁圆圆的下巴一瘪,她看得出来,小姐虽然嘴上总说着贾府规矩多,但对进京城一事还是心生向往。
展眼半日已到,黛玉和雪雁回到渡口,却见船老大愁眉苦脸地坐在码头。
“船老大,发生了什么事么?”雪雁改不了好奇的毛病,一个步子跳过去,没等船老大回话,又急急地从包里拿了几颗蜜糖果子递过去。
“谢谢姑娘,谢谢,唉,”船老大木然地接过果子,老脸皱成一团,却一颗也吃不下,“咱家厨娘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去集市上买菜了,还有半柱香就得开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船老大,你慢慢说,最后见到厨娘的是什么时候?”雪雁看了眼黛玉,张口便问。
“船还没靠岸,她走到甲板上,和我说等下要去买菜,我说行,船上都是贵客,买些好的,贵点也没关系,然后我就去忙着泊船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船边一阵叫喊,船老大回过头,黛玉和雪雁也朝声音处望去,一个船工震惊地朝他们大喊:“老大!老大!你快看!那江面上的……不是厨娘吗?”
白茫茫的江面上,浮沫拍打碎石,一个女子须发尽湿,仰面躺在浮萍间,顺着流水缓缓漂向下游,看那身形穿着,正与厨娘无二。
雪雁这几日都去过厨房,一眼认出厨娘模样,吓得脸色苍白,僵直地抓住了黛玉的衣袖。
船老大更是面色青灰,他虽然常年行走水路,不是第一次见到溺水之人,但这厨娘在他船上待了三四年,早已如家人一般。
他颤抖着手捂住心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朝着厨娘方向跑过去,又对着船上的几个汉子喊道:“快!快下来帮忙,说不定还有救!”
*
“没救了。”阮廷玉眼眸微眯,摇了摇头,对站在身边的张司直说,“面色已经发灰,腹部肿胀,死透了。”
张司直伸着脖子往江边上眺望,厨娘的尸体已被船工捞上岸,停在沙地上,周边围了一群人,“寺丞隔这么远,便能下此定论?不用下去验尸首?”
阮廷玉没说话,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霎时间凝重几分,张司直乖乖闭上嘴。
这位寺丞虽不是仵作出身,却比那大理寺里的仵作懂得还多,每当仵作们拿不定主意时,总要请阮廷玉去会审,确实有些旁人未及的本事。
“那是……林姑娘?”张司直低低呼了一句。
阮廷玉关窗的手一顿,便浅浅探了头往船下看。
还是那熟悉的淡绿春衫和白玉簪子,身上只做了简易的防护,如此娇软的身形,却一动不动地蹲在尸体边,镇定自若地勘验起来。
凉风吹动她面上的柔纱,一张白腻鹅蛋脸上,眉眼清冷如月,雪亮如星,旁人心中再惊涛骇浪,在如此镇定的官家小姐面前,也不敢出一声大气。
“林姑娘在,那便不需要咱们了……也是,咱们大理寺岂是什么小案子都接手的。”张司直拍了拍心口,语气中透出欢欣。
阮廷玉垂眉不语,自去取茶捧书。
那扇舷窗便一直开着,无人关去,任由窗外女子清冽的语声传进舱房。
作者有话要说:阮廷玉:社恐中,勿扰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