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叟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犀皮囊,打开,里面是一枚金灿灿的犀牛,是少年所在巫部的族长信物。
少年震惊得趔趄倒退,他认得这个犀皮囊,是瞽叟离开他们巫部的时候,祖父馈赠给他的礼物,让他离开三天之后再打开。
他以为里面装着什么不值钱的药草,居然是巫部信物,祖父是疯了么?
“你祖父怂恿你来杀我,就是想让你逃离巫部,免得被人一网打尽了,这个犀囊,其实是他留给你的,从今天起,你就是犀巫部的族长,犀巫部,只剩下你一人了,好好惜命,别让你祖父和那些族人白白死了。”
少年眼泪汹涌,无声痛哭。
瞽叟叹着气,没有劝慰,任凭少年哭了个天昏地暗。
接下来的路程,一老一少都很沉默。
途径一个小巫寨的时候,听着周围的欢声笑语,少年被刺激得厉害,眼珠子红红的,他不止一次想要掉头返回,又死死忍住了。
老瞎子虽然絮叨讨厌,说得话却很有道理,他现在回去,就是送死,让祖父和族人死不瞑目。
熙熙攘攘的街巷上,瞽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惹得少年勃然大怒:“瞎了眼的老东西,少对我唠唠叨叨说大道理,觉得我杀不了你,落到了你手里,你就得意,对我管头管脚?我情愿死了,也不愿意被你奴役!”
小暴脾气,说来就来。
瞽叟不以为意,“我确实瞎了眼,你也真的杀不了我,还落到了我手里,我收你为徒,管着你,是你祖父托付的,你祖父尸骨未寒,你就不听他的话了么?你的孝心都是装装样子?”
少年无言以对。
瞽叟带着抽抽噎噎的小徒弟,去路边沽酒摊子上坐定,要了酒肉饭食,还给少年倒了一碗酒。
少年摇头:“祖父不让我喝酒。”
“巧了,我老瞎子也不喝酒,这酒水没甚么滋味,能不喝最好不喝——”
瞽叟唠叨的话还没说完,少年忽然拎起酒坛,一口灌了下去,还把喝空了的酒坛狠狠掷到地上,对着一地碎渣嫌弃:“谁说这玩意可以忘忧,骗人的!”
从没喝过酒的乖宝宝,陡然灌下一坛烈酒,脸色不自然地开始涨红,人也开始摇摇晃晃站不稳当,当着满街的人又哭又笑,发泄连日来的紧张愤懑。
瞽叟没觉得丢脸,还从背后拿起琴,呜呜咽咽的弹唱起来。
少年清醒的时候,天边一勾弦月,耳边寂然无声,他躺在小客栈的床上,旁边坐着他刚认的便宜师父。
瞽叟看他醒了,给他倒了一碗水,顺便立规矩:
“往后别喝酒了,那玩意没甚滋味,伤身又伤心。”
“你管我?!”
“我是你磕头认下师父,当然要教你道理,无论你愿不愿意听。”
“做师傅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压人!”
瞽叟听了少年徒弟这话话,抬头仔细打量他,明明瞽了双目,却像是能看到一般,一路上穿山过湖如履平地,盯得少年头皮发麻。
“你不是瞎子嘛,眼睛瞪得再大也没用。”
“小家伙,谁告诉你我是瞎子?就算有人告诉你了,你怎么知道没有撒谎呢?行走巫疆,第一要务就是别轻信。”
少年被噎得脸色涨红。
混不吝的脾气就犯了,一把抢过师父腰间挂着的酒囊,猛灌了一大口,烧刀子灼辣,辣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瞽叟看着他,叹了口气:“想喝就喝个够吧,入了我的巫部,以后就没这么自在了。”
少年不满,试探性问道:“咱俩没啥师父缘分,不如你放了我,省得我跟在你身边碍眼,还要白吃白喝,如何?”
“你确定?巫疆这种地方,你一个人是没办法生存下去的,只要离开我的视线,很快就会被人掳走做苦力,扔进矿坑里不见天日,那些人可不像师父这么惯着你,你敢扎刺,抡起鞭子活活抽死你。”
少年黯然,他的巫部毁于天灾之后,族人辗转寻觅落脚地,期间遭到过好几次袭击,至少三分之一的族人被掳走,下落不明。
瞽叟吓唬住了桀骜徒弟,说要给他起一个新名字。
“你从前那个名字,以后莫要在人前提起,你的巫部覆灭的不明不白,未必就是天灾,你又是族长一脉,若是让背后捣鬼的仇家找过来,你就死定了。”
少年悻悻,“那我叫什么?”
“你整天咋咋呼呼,就叫鹤舞,如何?”
“太娘了!”
“你的巫部长满了竹子,竹子是从笋长起来的,就叫你黑笋吧。”
少年默默念了几遍,默认了这个新名字。
“老头,你眼睛瞎了,为什么能看清楚山路?”
“用心眼啊,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心眼看到的却一定是真相。”
“心眼用得多了,是不是眼睛就得不好了?”
少年问得随意,却让师徒叹息,“你祖父夸你有天赋,原来真不是吹嘘,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你还愿意跟我学嘛?”
“跟你学,能跟族人报仇吗?”
“你们那个巫部,做尽了坏事,覆灭也是遭天谴,谈不上报仇不报仇,仔细掰扯起来,谁的仇恨更大还不一定,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少年憋闷,觉得这个便宜师父太讨人厌,一开口就戳人心窝子。
便宜师父没问他从前的本名,他也没开口问师父的名字,张口闭口“老瞎子”。
他黑笋何许人,哪有耐心去记土鸡杂鱼的名字?
天亮之后,师徒继续赶路,沿着大江大渎,总也走不到尽头,年轻人一开始兴致盎然,渐渐地有些疲惫不堪,诘问师父:
“老瞎子,咱们还要走多远?”
“很远。”
“很远是多远?”
“就是你已经走得习惯成自然,不再问师父这种无聊的话,甚至我让你停下来,你都不肯停。”
少年气闷,摘下腰间的酒囊,猛灌了一大口,离家没几天,他已经有小酒鬼的迹象。
老瞎子大概是看不顺眼,从路边找了不少藤萝,拧出汁液来,又添了一些不知名的药草,弄得乌黑一大碗,涂抹在他脸上。
“你叫黑笋,这么白嫩可不行,晒了那么多天的太阳,还没把你这张白皮晒碳,听师父的话,乖乖抹上药汁,免得被人寻上门来。”
少年不服,挣扎,他都走了这么远,那些人怎么会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