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鳞笑容和煦,随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海碗,放在棋坪上让杜小草围观。
杜小草低头去看,海碗中有水波涟漪荡漾,荡出一座悬浮在云海中的巍峨城池,不大却精致,内中山峦葳蕤,灵气丰沛,雀鸟成群。
这样居高俯瞰,城池又浓缩了无数倍,亭台楼阁一览无余,比之寻常身在其中,多了许多感触。
这城池,格局布置,酷似一座世家府邸,亭台楼阁之外,还有溪水瀑布,大小和位置都刚刚好,众星拱月一般护持着橘祖。
青鳞掐了个手诀,对准白玉海碗施法,水波再次涟漪震荡,重新平静下来以后,画面变了,围绕着橘祖的小湖泊变得浩渺无际,碧波千里,岸边还悬停着一艘艘造型古拙的符舟,乍一看像乌篷船。
青鳞的手诀不停,“乌篷船”被无限拉近,露出本相,赫然是大如山岳的战舰!
杜小草惊得目瞪口呆,不敢信世间有如此高妙的障眼法,她身在其中那么久,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青鳞也不是万能,当他的手诀对准海碗中央的橘祖时,橘祖岿然不动,他却身体抽搐,嘴角沁出血丝。
只这一幕,就让杜小草明了,她见过的那棵老橘树,绝非等闲之辈,什么虫豸吸食灵力,糊弄她罢了。
真笨!
青鳞并不沮丧,擦掉嘴角的血迹,收起海碗,泠然斜睨杜小草:“仙君以为如何?”
“从前如何且不说,现在怎么办?”
“动手干呗,躲是躲不开的,你涅槃之后,若是一直呆在七十二洲,他们未必找你麻烦,偏你跑到巫疆来,还闹出那么大动静,再想脱身就难了。”
“无所谓,我涅槃心声就是有仇必报,挖出所有坑害我的人,这点本心不能忘了,他们便是没有找上我,我也要找上他们,否则在东凫山峦躺平就是,何必涅槃转世?”
“仙君通透,咱们可以联手,也不必着急,现在急的是他们。”
青鳞施施然站起,带着杜小草前往他住的龙殿。
杜小草问他认不认识天音大巫的弟子?
“你是说瞽叟老儿新收的弟子?那小子颇有来历,但跟咱们没多大关系,他想做什么,由着他去吧。”
“天卜少巫——”
“成王败寇,这少巫明面上光风霁月,私底下坏事没少做,被祭炼成傀儡人也是报应,难不成咱们还去就他不成?我是祖巫,你是仙君,都是旁人心目中高高在上的神灵,不应插手世间俗事,什么公道,什么良心,都是自说自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世间芸芸众生?孰是孰非说不清。”
杜小草被他的歪理噎得无言以对。
她在龙殿盘桓三日,再次冒出来透气的时候,就听到茶肆里喧嚷纷纷,议论天音大巫的弟子,一跃晋为“少巫”的八卦。
在此之前,巫疆只有一名少巫,就是天卜少巫。
少巫不止是一个尊称,还需要根基底蕴和道行来支撑,首先要是天字号巫部出身,其次要年纪轻,再次要道行高深。
天音少巫全都具备,还在天巫城的祖巫庙外搭建澜台,接受四方大巫挑战,佐证自己货真价实。
杜小草耐着性子围观,发现这少年货真价实,道行根基十分扎实,远胜之前的天卜少巫。
他在澜台上大杀四方展露神威的时候,可怜的天卜少巫也陪伴左右,浑身上下就穿着一件麻袍,勉强遮住要紧位置,脸上佩戴了白银面具,眼神木呆,仿佛失了神志一般。
有人猜测,天音大巫的这位跋扈弟子,短时间道行猛增,与他祭炼了天卜少巫有关。
但那又如何,天卜少巫的风头已经过去,天音少巫取而代之。
名声大了,挑刺的就多了,有人觉得天音少巫风头太甚,嚣张太甚,欠缺管教。
他的道行如何且不提,那名声,跟从前的天卜少巫天上地上,不能相提并论。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天音大巫溺爱弟子太甚。
天音少巫自己不觉得,从澜台上下来,确定了地位,心不甘情不愿地返回天音部祖地,被告知师父正在闭关,让他自便。
他更加丧气,独自呆在天音祖地一座山巅上,守着三间茅草屋,坐在石坪上的一块大黑石上,茫然看天,只觉得没劲。
他被天音大巫收为弟子,旁人艳羡得眼睛发红,他却无甚感觉,捏着鼻子拜了师,跟着师父来到天音部。
以为师父好歹是一尊天巫,地位尊崇,在祖地应该呼奴唤婢,吃美味珍馐,住华屋楼台,人人恭敬。
真的来了之后,恭敬没见着,因为便宜师父等闲不露面,露面也裹得严严实实,让人认不出来。
美味珍馐?华屋楼台?更是不存在。
就在荒山野岭盖了三间茅草屋,里面摆满了坛坛罐罐,外加一箱子一箱子的羊皮卷,记载的内容五花八门,他感兴趣的只有从大胤买回来的一摞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平时都见不到人,偶尔遇见,要么是来送盐米的族人,要么是采药乱窜的小辈,见到他这个便宜小祖,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比见到他们的亲爹还板正。
少年不忿,百般刁难他们,他们居然也不气恼,千方百计满足他的心愿,实在满足不了,就诚惶诚恐地跪地认错。
伸手不打笑脸人,少年渐渐地就消停了。
但凡那些人有一点轻蔑不屑,半点偷奸耍滑,他都得好好拾掇一番,但人家的恭敬发自内心,他还真下不了手。
更气人的是,这些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辈”,看向他的小眼神全是羡慕,就像他讨饭觅食不得,饥肠辘辘饿肚子的时候,忽然见同伴捡到一筐肉馒头一般。
忒真情实感。
少年就奇了怪哉,他们就这些喜欢跟在一个瞎眼老头身后?那瞎眼老头的青睐,就那么要紧?
他想不明白,又得了那些人孝敬的美味山果,好心提点他们:
“那瞎老头虽然好说话,你们想拜师,想跟他学本事,跪下跟他磕几个头就行,他是个徒弟迷,只要有人肯磕头,马上就答应。”
围在他身边的小辈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忍住,一个个眼神古怪得很。
后来就有传言,天音大巫新收的弟子,是个呆的,一直在深山里长大,没经过人间疾苦,有些娇憨,不谙世事。
少年听说了,气得满头黑线,他见惯了世道人心,拼劲全力才活到这么大,反被污蔑说“不谙世事”!
啧!
瞎眼老头待他不错,他捏着鼻子磕了头,平日里却甚少喊“师父”,反正师徒俩见面的次数也不多,糊弄一下就过去了。
他盯上天卜少巫,把人抓来淬炼傀儡人,动身出门之前就嚷了好好几遍,瞎老头没有出面阻止,那就是默许了,他再无忌惮,带着一众巫老浩浩荡荡冲出门,把人提溜回来。
抓人之后的风波,自然会有便宜师父帮忙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