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主人已经发了话, 掌柜那里自然没有二话,全要了于墨臣的鱼, 称量完毕跟于墨臣说,结账的话去二楼甲字号房间。
于墨臣让推车的两个汉子在下面等着,他自己则去了楼上。推开甲字号房间,就瞧见舜华一个人正静静靠窗而战。
瞧见他进来,舜华视线随即转过来,淡淡瞟了于墨臣一眼,却是良久没说一句话。
“姚姑娘, 掌柜说,让我过来结账。”
许是去打鱼的缘故, 于墨臣并没有穿常日里的书生长袍,而是和其他做苦力活的一般,一身短打扮。
其他人这种场合下, 骤然见到熟人, 多半会尴尬,于墨臣却是依旧不卑不亢, 直视着舜华的眼睛。
“萱姐儿跟我说过,先生会到孟府执教的缘由, 唯一的目的, 是为了报恩。”舜华声音不紧不慢,眼神却有些冰冷, “原来先生所谓的报恩, 就是把孟家扯到于家的漩涡里, 和你们于家一道共沉沦吗?”
这么说着,舜华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于墨臣长相俊朗,行动间更有豁达之气, 这样的人,明明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结果却宁愿忍受各种耻辱折磨,无论活的多么艰难,也要留在南城。
寻常百姓或者看不出什么不对来,经历过前世今生,看过最黑暗人性的舜华,却是直觉不对——
勾践卧薪尝胆,可不仅仅是想试试苦日子是什么滋味,根本是怀着想要灭吴的念头罢了。
于墨臣想要报复谁或者灭了谁,舜华并不会管,却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姑父姑母一家也拉进去——
想要报仇的话,有的是手段,却要对恩人出手,和秦家那起子算计自己的贱人有什么区别?
明显没有想到,舜华一个女孩子,说话竟然这么开门见山、不留余地,于墨臣猝不及防之下明显愣了一下,好一会儿却是后退一步,朝着舜华深深一揖:
“姑娘不愧是镇国侯府大小姐,果然见识远高于常人。”
明显没有想到于
墨臣竟然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舜华也有些语塞。
“小姐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的?”事实上从舜华踏进孟家的第一天,于墨臣就猜出,孟家主母这内侄女绝不简单。
那样雍容尊贵的气度,绝非一朝一夕养成,他也就在出身优渥的世家贵女身上见过。
“……孟大老爷和范通判夫人去府中闹时,我正好回去拿点儿东西……”
而会最终确定舜华的身份,则是因为这家新开的“绝味火锅店”。
“县君应该也听说过,我从前并不喜欢呆在南城……”到处游历之下,自然结交到很多至交好友。
其中不乏京城人士。
“就在前些时日,于某收到友人的书信,邀我去京城品鉴京城突然冒出来的一样新吃食,火锅。”
友人信中除了描绘火锅有多美味之外,更是告诉于墨臣,据京城传闻,火锅店的主人应该和镇国侯府有关,所以说他真是想吃到最正宗的火锅,那就最好即刻启程赶往京城。
结果现在南城也开了一间,就连名字也和京城那间一模一样。
“再有姑娘的姓氏和封号……”
京城中姓姚的富贵人家虽然还有其他人,可能入了皇上眼的,怕是也就镇国候一家。
“所以说你承认了,就是想要把我姑丈一家,牵扯到于家的案件中?”舜华咬牙——
故意拉了这么一大车鱼到火锅店,不是算计自己是什么?
于墨臣默了一下,神情悲哀之外,更有说不出的疲惫:
“墨臣自问,这辈子无愧天地,要说真有对不起的,那就是,令姑母一家了……其实早在孟老爷帮我一起掩埋父母时,他们已经牵扯进来了……”
会主动到孟家求职,何尝不是特意做给那些藏在暗中的人看的?如若他刻意避开孟家,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的疑心必然更重,反而这样大方的来往,还能让他们放下些戒心。
“……可也就是,放下一部分戒心罢了。”
还是在猜出舜华的身份后,于墨臣真的升起了合作的心思——
父亲平生
最仰慕的人,就是镇国候姚平远,而以镇国候的声望,真是愿意插手的话,父亲身上背负的污名或者还有洗去的一天。
“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一日不灭,你姑父姑母,怕是就无法彻底解除危险,而我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
说着忽然一顿,于墨臣霍的转过身来,只觉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多年走南闯北到处游历的经验告诉他,那扇门后,正有一个可怕的人站在那里。
那种慑人的威压太过恐怖,于墨臣甚至觉得,但凡对方一伸手,他就会在瞬息之间,身首异处。
从来没有过的危机之下,饶是于墨臣都不自觉慌张起来,冲着舜华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往角落里去,至于他自己,则从腰间慢慢拔出一把光可鉴人的锋利匕首。
可不想就是这样轻微至极的动作,依旧逃不过门板后的眼睛,门轰然打开的同时,于墨臣连对方怎么出手都没发现,手中的匕首就飞了出去,深深的没入地板之中。至于他自己,则无比狼狈的趴倒在地板之上。
视线余光中,就瞧见一个气场强大的修长身影逆着光线走了进来。
“你——”于墨臣刚要说什么,身边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之前还远远站在窗边的舜华正疾步跑了过来。
“姚姑娘,别……”于墨臣当下就想要阻止,却是刚动了一下,就被人一脚踹了出去。
同一时间,舜华激动到有些发抖的声音响起:
“阿恪……”
身体重重摔下楼梯时,于墨臣才后知后觉的醒过味来——
那个直到自己被一脚踹出去都没有看清的恐怖男子,竟然是姚姑娘亲近的人。
这样说也不对,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心悦姚姑娘,也是姚姑娘心悦的人。
就只是,那小子下手还真是重啊。于墨臣躺在地上,只觉浑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似的。
刚要起身,一只长满老年斑的手缓缓按了过来,明明对方速度也不快,瘦弱枯干的样子,瞧着也没多大力道,于墨臣好容易积累起来的那
点儿力气却依旧瞬间就被抽空,人跟着再次无力的重重躺回地板上。
更甚者,之前那种恐怖感觉再次席卷全身,于墨臣好险没哭出来——
明明镇国候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姚姑娘瞧着同样宅心仁厚,却是打哪儿认识了这么多恐怖的人物啊?
一时疼的直抽气。
一个慢吞吞有些尖细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
“于国栋的儿子?”
于墨臣身形顿时紧绷——
南城这里,不论在官场还是民间,父亲的名字都是一个禁忌。这里再是火锅店,可也属于公众场合,对方竟然这么大剌剌对父亲提名道姓,是真的无知者无畏还是来头够大,根本不在乎?
要知道从那件案发后,皇城司就不间断的派人过来南城探查,以皇城司的无孔不入,不管什么人只要和于家有所牵连,飞天遁地,都别想逃过他们的眼睛。
只往外看了一眼,于墨臣就知道,应该是后者——
刚才陪着自己过来的张铁柱和李二牛,正毫无知觉的瘫倒在地上,他们的身边,则站着虽然气势远远不如楼上神秘男子和身边恐怖老者,那冷冰冰的气势却分明和他曾经偶然打过交道的皇城司人如出一辙!
所以说,竟然是皇城司的重要人物出现了?对方毫不避讳的和自己接触,也不知道所为者何……
于墨臣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老大人辛苦了,之前是墨臣鲁莽,墨臣愿意承受责罚。”
他是个聪明人,到这会儿怎么不明白,这些人之所以会对自己这么客气,分明和他竟敢算计姚家大小姐有关。
“倒是个识时务的。”一直藏在暗影里的身形终于动了,于墨臣勉强抬头看了过去,愕然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
只嘴里虽然夸自己识时务,对方脸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种如同看死物一样的眼神,让于墨臣再次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算你有几分胆色,”看于墨臣竟然敢跟他对视,常福“桀桀”笑了一声,“就只是有
些眼瞎——姚县君那样天人一样的,也是你可以谋算的?”
“墨臣谢过老大人。”虽然身体绵软无力,于墨臣依旧努力挺直身形,做出恭敬的样子,“大恩大德,墨臣没齿难忘,以后定会报答楼上那位大人和姚县君……”
“报答?你以为你的报答很重要吗?呵呵,离县君远点就成。还有,咱……”
顿了一下,把后面的“家”字咽了回去:
“我不是老大人,我也就是爷身边,最不中用的奴才罢了。”
常福冷哼一声——
小殿下的墙角神圣不容亵渎,不管有没有挖的心思,但凡性别是男,都趁早滚得远一点儿。
这句话,让于墨臣也有些惊着了——
所以说刚才那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啊,老者这么厉害的人,竟然还就是个奴才罢了?!
常福也不理他,直接掇了把椅子过来,放在楼梯口,他则大马金刀坐在那里——
殿下和姚县君不下来,谁也别想上去。
浑然忘了,以萧恪身上的功夫,他不想让人过去,谁也无法靠近一步。
只不管是被“恐怖男子”惊到了的于墨臣,还是对自家小主子有着蜜汁自信的常福,却是都没有想到,楼上的萧恪却在清空了所有人后,一秒钟进入了乖宝宝状态。
反倒是人前总是一副乖巧模样的舜华,再没了对着于墨臣时的冷静,急匆匆跑过去,眼睛亮晶晶的不停上下打量萧恪:
“身上的伤口可好些了?那毒又发作过吗?我给你留的玉瓶里的药液可还够用?”
口中说着,甚至还抬手,朝着肩胛骨那里摸索着探了过去——
犹记得离开时,肩胛骨那儿还没有完全长好,一想到瘦削的肩上能瞧见白骨的血窟窿,舜华一颗心顿时堵得要命。
隔着衣服轻轻按了下,却依旧无法确定,舜华就有些着急,还要再看,却被萧恪长臂一伸,带到了怀里,头也随之轻轻搁在舜华肩膀上,哑声道:
“早不疼了……药很好,我每天都有按你说的,泡一次药浴……伤口都好了,毒还在,毒性
减轻了……”
药浴配合玉瓶水之下,不但身体上的伤口神速恢复,萧恪还能感觉到,常年盘踞在丹田处的可怕毒素的威力,正在减小。
他的身体虽然依旧总是冰凉,却不在冰寒彻骨。
种种变化让萧恪明白,他说不定真有可能摆脱成年即夭殇的宿命……
“怎么会不疼呢?”舜华先是轻轻回抱住萧恪的腰,又不自觉渐渐收紧——
天知道在瞧见萧恪的伤,并从常福口中得知,萧恪竟身中剧毒,极有可能活不过二十岁时,舜华有多绝望。
即便送出了灵泉水,可一想到那毒潜伏在萧恪体内这么多年,都无法消除,舜华就觉得心脏都像是被人用力扭住。
会同意跟姑母来到江南,除了是父母之命外,何尝没有些逃避的心理在内?
明明萧恪还活生生的在眼前,可一想到那个可怕的二十岁,舜华就会觉得痛彻心扉。
还想着远离京城,可以让自己紧绷的神经能稍微放松些呢,结果却是夜夜噩梦,梦境中全都是萧恪口吐鲜血倒在自己面前的情景……
“怎么瘦了这么多?”萧恪略略往后一步,视线里全是心疼——
舜华虽然个子高,骨头架却小,这才多久没见啊,竟然又瘦了不少。
“没有……”萧恪本就是窄腰宽肩型的,眼下更是瘦的有些硌手。因为贴的近,舜华甚至能触摸到萧恪腰背上依旧有些凸凹不平的伤疤——
应该都是些陈年旧伤吧,可时隔这么久,还有这么多的疤痕,足见当初伤的多重。
明明眼前的这个男子也就和三哥差不多的年龄,却已经无数次直面死亡不说,还因为身中奇毒时刻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更甚者,身边还连一个陪着他的人都没有。
舜华简直无法想象,这么多年来,萧恪到底是靠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撑着走到现在……
那种熟悉的心脏被扭住一般的剧痛再次袭来,舜华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如果可能的话,舜华真想和上天祈祷,让她更早一些认识萧恪,伤心的时候,陪他
流泪;痛不可抑,一个人缩在无人的角落里时,可以抱着他,帮他分担哪怕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感谢在2021-06-12 14:46:47~2021-06-13 05:3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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