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刚迎来了第一场雪,虽是凛冬,但是京中的气氛依然火热。
一则流言迅速从南城传到北城,西市传到东市,京中自上而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主角还是大家熟悉的主角。
第一美人、琉璃司主、上京妖女,自打唐酒诗的名字出现在上京众人的口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淡出众人视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上京百姓讨论一番,而且每次花样都不相同。
“听闻正是因为这位唐小姐前几日在白云楼吃酒之时,感叹珍馐难得,想求一些难得的美食。这不,京中的厨子都卷起来了,各个酒楼都提高了厨子的薪俸。现在唐府外面,净是捧着食盒的年轻公子。”
“那些人……全是唐小姐的追求者?她当真如传言一般美貌吗?”
“我有幸见过唐小姐一面。说实在的,与传言不符——”说话的人有意顿了一下,待吸引到了足够的眼球之后,接着道,“唐小姐比传言里更加美貌!莫说上京,就是整个大楚也找不到比她更美貌的女子了!”
“可是,又为何叫她妖女呢?只因她生得貌美,又有许多人追求?”
“……你是第一次来上京吧?”
“正是,正是。”
“这些事日后你就知道了。”上京百姓对于科普唐酒诗的旧事似乎并没有什么热情,而是接着聊新鲜事。
“也不知道这妖女几时才会遭天谴——”
“那还远得很,不过,我家有一亲戚住在唐府附近,听闻这几日,有一宗室的贵女时常上门,要找那唐小姐麻烦。”
“宗室?那可有乐子看了!”——妖女的乐子一直都好看得很!
*
长乐郡主李元瑾并不知道自己也迅速变成了乐子的一部分——而且是并不重要的那部分。
她正坐在唐府的会客厅里面,被一派珠光宝气环绕其中,唐府的奢侈即使是亲王府也并不能及。
那传言里面说得也没错,长乐郡主已经接连来了几日,但是直到这一天,唐府主人才终于愿意出面相见。
李元瑾已经在心中想好了要说的话,只待那妖女出面相见。
脚步声传来,看来是主人已至。
李元瑾迅速站了起来,大声道,“妖………………女!”前一个字还掷地有声,到了后面却骤然虚了下来。
“郡主?”
唐酒诗望着长乐郡主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有些疑惑。
也没听说过这小郡主是个结巴?
李元瑾下意识退了一步,积攒多时的气势顿时不见。
这不怪她,就是一直忠心耿耿护卫在小郡主身边的侍女也晃了一下神,心中暗道难怪。
唐酒诗实在太美,美而近妖。
此地已经是繁花似锦,然而唐酒诗就是能艳压所有繁华的那朵花。她鬓间那朵琉璃海棠价值倾城,可是因为挽在唐酒诗的发间,却让人觉得配不上这倾城之色。
在面对这样的美色的时候,李元瑾下意识的后退,其实是想自保。
唐酒诗已经不紧不慢行了礼,然后问道,“郡主所为何事?”
在唐酒诗的视线里面,李元瑾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
“你……夫婿既然已经去世,为何不重新嫁人?”
这不是她原本想说的话,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此时只能想到这里。
“……”唐酒诗顿了一下,似乎不太理解小郡主用意,但还是发自内心,异常诚恳地回答道,“因为我不能嫁人。”
“为什么?”
“我克夫。”
“……?”
“郡主既然知道我夫婿去世,应当也知道我前夫是新婚第二日就去世的。”唐酒诗道,“足以可见,我这是克夫的命格。为了不祸害更多的无辜男儿,我当然只能不嫁了。”
“是……是这样吗?”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李元瑾看着唐酒诗低垂的眸子,下意识道,“这也不是你的错,世人多迷信罢了。”
“多谢郡主宽慰。”唐酒诗道,“如郡主这般通情达理的人也不多见了。”
“你过誉了。”
唐酒诗微微一笑。
李元瑾差点迷失在那似妖似仙的笑意里面,就听见她接着道。
“那么,郡主是为谁而来呢?”
李元瑾犹自不解,唐酒诗亦在揣测。
先从可能性最大的那个开始……
“淮安郡王?”
“休得胡言!”
“抱歉,我忘了你们是堂兄妹了……”唐酒诗的歉意听起来毫无诚意。
“那么,谢游……还是陈良月?”端详着小郡主的表情,唐酒诗确定了目标。
“看来不是谢家大公子,那就是陈探花了。”
李元瑾面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没错,我是瞧中了他,可是……”
“可是人人都知道他喜欢我。”唐酒诗无辜地道,“这是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了。
即使李元瑾已经把对方当成假想敌许久,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唐酒诗这般女子,不喜欢她的人才很奇怪吧。
“郡主。”唐酒诗靠近了李元瑾,浅淡的香气让李元瑾呼吸一滞,差点没有把唐酒诗的话听进去。
“你问我为何不嫁人,是觉得我若是嫁了人,陈良月死心之后就会娶你吗?他真的会娶你吗,小、郡、主?”
她的声音很轻,如那皎白的月色,让人莫名心尖一颤。
“陈良月心在朝堂,只要他还想着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那么他绝不可能娶一个宗室女。你若强求,到最后只会是你受伤。”
“我若是你,就在那穷举子、小世家里面挑一个生得最好,最殷勤温柔的,绝不会选陈良月。郡主好好想想吧。”
唐酒诗半退一步,“我还有事,失陪了。”
李元瑾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人影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一般。
但是唐酒诗所言的那番话却被她完完全全记在了心里,连同那清冷的声音,和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说了什么来着?
“郡主?郡主?”
随行的侍女忽然想到了一个恐怖的传闻。
京中的世家贵女,虽然几乎都是唐酒诗的情敌,但并不全部都对唐酒诗抱有敌意。
她们中有一半对其恨之深,而另一半却并不一样……
李元瑾恍恍惚惚回过神来,道,“回府……我们府上的厨子是从蜀中带来的,京中难得一见这样的美食,你说……她会喜欢吗?”
侍女昨日才打听过陈良月饮食清淡,喜欢江南口味,这个她是谁无需再怀疑。
完了,他们郡主这是也被那妖女勾了魂啊!
*
唐酒诗并不会对失魂落魄的小郡主负责。
想长乐郡主这样的贵女她见得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李元瑾才回到上京没有多久,就能精准地找到她的门前,说来也挺奇怪的。
“看来又有人把这小郡主当刀使,没完没了的,不嫌烦吗?”
她的心腹侍女白露立在一边,道,“属下这就去查长乐郡主近日接触了什么人。”
似是犹豫了一下,她又问道,“您对这位小郡主……”
她没把话说完。
唐酒诗看似并不怎么给李元瑾面子,不但晾了她几日,而且只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去,唐酒诗所言也未必是出自肺腑——但是对于李元瑾而言,却并非如此。
李元瑾心慕的陈良月绝不会娶宗室女。而即使李元瑾郡主之尊,能够选择的最好的结婚对象,就是唐酒诗所言的穷举子、或是小世家。
只有这二者才会恨不得把一个郡主供起来,夫婿顺心体贴,绝不敢忤逆。而她背后的亲王也不会因为这样的女婿让李元瑾忍气吞声。
唐酒诗道,“爹那么精明,女儿却傻得可爱,我觉得有趣得很。”所以日行一善罢了。
“您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只盼她能明白。”
“不,”唐酒诗摇摇头道,“她是宗室女,她还有一条更光明的道路——但是看来,她是不会走到这条路上了。”
白露有些不解,唐酒诗却没有解释。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有些讽刺地笑了一下。
“我从前也曾经听人说过,像我这样有倾国之色的女子,命运从来不幸。最好的归宿,就是能入宫门之中。”
“因为像我这样的容貌,嫁了谁就是在害谁,无权无势的护不住我,有权有势的还会遇见更加有权有势的,所以最好的归宿就是能入宫门,直接到那权力的顶端。”
“是不是也很有道理?”
白露不敢应是,但是她的确这么觉得,这番话套在史书上面都没有问题。
像唐酒诗这样好看的女子,合该做一个妖妃的。
但是唐酒诗是不一样的。大楚也是不一样的。
因为当今天子……是一个女人。
唐酒诗轻轻笑了一声,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她有多浅薄,而我亦有多浅薄。”
“是陛下改变了我的一生。” ——虽然,女帝并没有给她入宫门侍奉枕席的机会,鉴于女帝是一个异性恋。
白露张口欲言,然而终是欲言又止。
她的视线最终落到了唐酒诗的发髻上面。
眼前的女子明艳如二八少女,然而却梳着一个妇人发髻。
唐酒诗的经历在整个京城之中都不是什么隐秘,她说得没错,唐酒诗一生不幸从嫁人的那一日起——而女帝改变了她的一生。
*
京中人人皆知,唐酒诗是嫁过一次人的,她的夫婿婚后只活了一日。
但是,就算没有她这个克夫命的妖女,白四郎也未必能够见到第二年的太阳。
她这个倒霉前夫生来体弱,就算被顶级世家白氏供养着,也本来就是个活不过二十的病秧子。
所以白家上下对他格外宠溺,白四郎闹得要死要活一定要娶唐酒诗,白家就不择手段要为白四郎完成他的心愿。
唐酒诗愿不愿意,并不在白家的考虑范围内。
白家用唐家合家性命和她亲爹唐大人的官途来要挟唐酒诗,所以她只能许嫁。
婚事定下来的时候,她才知道,不论她在这之前算计了多少,又有多么努力,在无边的权势面前总是不堪一击的。
但权势也敌不过命数,大婚第二日,白四郎就含笑而死。
白家将她囚禁起来,要她为白四郎守一辈子。
若不是恐怕传出去惹人非议,白夫人其实有意要唐酒诗殉葬。
白四郎那么喜欢她,她就该陪着白四郎去死。
唐酒诗当然不甘心。
白家将她囚禁起来,她却咬着牙不肯屈服,终于等来了转机。
奉天二十年,女帝下发明旨,称男女婚事人死即止,不鼓励寡妇守节,女子再嫁由己。
只是这道旨意,未必能束缚世家。
然而同年上京大雪,北疆起战事,唐酒诗捐出祖母留下的百万两嫁妆,得了女帝亲自赐下的“大善”二字。
靠着这二字,她走出了白家,也再也没有回过唐家。
此后,女帝从内造府拨出琉璃司,唐酒诗从一介主事做到了琉璃司主,再也没有遮掩过自己的容貌。
京中方人人皆知世上有如斯美人,而这样的美人……夫死不肯守节,是不贞,父母在而不入家门,是为不孝。
若唐酒诗是一个朝廷命官,单单不孝这一桩事就能让她丢官。然而琉璃司并非朝臣,有女帝护着,并没有人能奈何唐酒诗。
唐酒诗也再没有任何收敛,在上京城之中左右逢源,几乎要把那些高贵的年轻郎君们勾搭个遍。
可是,这也不能怪她。
唐酒诗漫不经心想着——生得好看被喜欢,难道还是她的错吗?分明是这些人肤浅!
更何况,他们并非仅仅为了唐酒诗的美貌,琉璃司主之位又不是摆设。
世人大多不明其中深意,只是道听途说,知晓了她的美貌,也知晓了那些倾慕她的人的身份,就要给她安一个妖女的名头。这里面还有她仇家的推波助澜,唐酒诗也很明白。
但唐酒诗并不讨厌。
她愿意大出风头给上京人围观,本来也抱着这样的心思。人人都知道这妖女是白家媳,那就更好了!
白家要她守节,那她就要大出风头,勾三搭四,让白四郎到了地下也绿得发亮——不然,怎么对得起这家人过去的所作所为!
前尘种种,现在想来还是会心血翻涌。
唐酒诗知道自己这种报复的行为是有一些偏激,而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她向来落子无悔,即使时至今日,也并没有一分一毫的悔意,除了一件事一个人……
她愿意自己被上京百姓议论,也愿意成为众人的谈资,连带着她那个前夫也跟着倒霉,但只此一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
旧事回忆起来只会徒增伤悲,唐酒诗呵出一口白气,望着窗外的落雪,悠悠道,
“好了,到午饭的时间了,那小郡主已经走了吧?”
“长乐郡主已经出府了,”白露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您……”
唐酒诗道,“赶在午饭前当然就是不想留她用饭,有问题吗?”
“……没有。”
唐府的吃食一向讲究,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长乐郡主没有蹭到,那是长乐郡主的损失。
因为唐酒诗在白云楼那番话,这几日唐府的餐桌尤其丰盛,唐府厨娘都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您点的丰和楼的羊肉锅子,羊是自北疆运过来的,现杀的西北羊。”
白露打起帘子道,“余下这些,都是各位大人府上送来。”
不论有没有官位,她只唤大人。
按照京城人的说法,大约该叫奸夫——全称为被妖女蒙蔽了双眼的倒霉瞎眼奸夫们。
这些人一个个年轻英俊,位高权重者有之,才华横溢者有之,而且都没有婚配,被吊死在妖女这颗树上,只能说是倒霉又瞎眼。
唐酒诗并非没有原则,有妇之夫她是绝对不肯沾的,于是,更令人扼腕的事发生了。这奸夫名单和上京未婚金龟婿名单高度重合,唐酒诗早就被世家女们恨透了,但恨她的人多了,在意这些世家女还倒不如在意一下中午吃什么。
先被摆出来的是一个描金牡丹的盘子。
“淮安郡王府今日送来的是酱牛肉。”
本朝不许宰杀耕牛,即使是郡王之尊,能买来牛肉也很不易。
“谢家大公子送来的……清水菘菜。”白露温言道,“冬日里的菘菜,倒是难得。”
但和牛肉相比,还是差了一筹。
唐酒诗却摇摇头,“你只瞧见了菘菜——清水难道就是真的清水吗?”
“应当是谢家珍藏的方子,为了这一棵菜,却要鸡、鸭、鱼、羊来配它,算下来只会比牛肉更难得。”
单单一张出自世家的食谱,就已经难以估价了。
白露接着念到,“翰林院陈大人送来的……糖炒栗子?”
比起酱牛肉和菘菜,糖炒栗子差得有点远了。此物既不贵重,也不难得,让白露都疑惑了起来。
唐酒诗轻轻挑眉,似是想到了什么。
“多半是陈良月亲手做的。”
白露不由睁大了眼睛。
不是她见识太少,只是时下男子不入庖厨之地,陈良月却愿意如此,这般心意,已经是无比贵重。
唐酒诗自然能猜出来她的想法,但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她知道心意贵重,然而陈良月这等人的心意,恰如淮安郡王李元朝的权势,谢大公子谢游的底蕴……
那一分讽刺掩在眼底,唐酒诗望向最后一个黑色的汤盅。
“那是什么?”
白露却和她一样茫然,“属下不知,在摆膳的时候还不曾见过。”
“打开看看。”
这汤盅来历不明,白露做好了要见到人头或是人手的准备,如临大敌一般小心翼翼掀开了,看清里面是什么之后,皱起了眉头。
“似乎是……卤猪蹄。”
虽然这道菜闻起来香气四溢,但是猪脚这样的下贱之物,简直就是在为了打唐酒诗的脸似的。
“属下这就把它撤下。”
“等等……”唐酒诗道。
汤盅被掀开,她也看清楚了里面的徽记——有那么一些熟悉。
来自某个京城有关妖女的议论里面并没有人知道的大人物。
能避过下人把这个汤盅混进来,也只有她想的那人有这个能耐。
但他这是在做什么?凑热闹?用猪蹄子打她的脸?用得着吗?
唐酒诗深深迷惑了起来,顿了一下才道,“再去取陛下赐下的玉液酒来,然后你自去歇息。”
“是。”白露应下,知道她用膳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
唐酒诗犹豫了一瞬,先对着卤猪蹄下了筷子。
入口软烂不腻,唇齿间尽是浓郁的香气,一口之后,唐酒诗又下了一筷子——一口不够,总要多尝几口,才知道那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等唐酒诗终于停下来,才发现那一小块猪蹄子已经被她吃得干干净净。汤中里面的量本来也就不多,好像有人早就算计好一样,再多一口,就会觉得腻了。
唐酒诗不想做什么了,她现在只想那人把这个厨子交出来。
有这猪蹄子在前,桌上的剩余菜品,她只是一样尝了一口,那沸腾着的锅子却是动也没动。
玉液酒是今年的新酿,唐酒诗浅浅抿了一口,本欲起身离去,但就在此时,她感觉到一阵晕眩,随即是剧痛之感!
唐酒诗垂眸望向自己的双手。视线有些恍惚,未染蔻丹的指尖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蓝色,看起来有些骇人。
她这是中毒了!
唐酒诗抓住桌沿,摇晃着站了起来。
是谁要害她?!
如果从杀人动机来看,今日和她有直接冲突的只有长乐郡主李元瑾,但是那小郡主不像是能够插手到唐府来对她下毒的,多半被提审一下之后就能洗清嫌疑。
而至于她在京中的仇家……虽然称得上深仇大恨的只有几家,但是结仇的人太多了,如果全都查一遍,那么要查小半个上京城。府衙才不会这么干。
罢了,不能从动机和仇家入手,那么从现场的证据来看呢?
毒性是在吃饭饮酒后发作,多半是从口入,所以要找出毒物也很简单,只要看她今天吃了什么。
而她今日用过的食物她自己当然最清楚了——
淮安郡王送来的酱牛肉,谢家大公子的清水菘菜,陈翰林的糖炒栗子,天行司主的卤猪蹄子,奉天女帝赐下来的玉液酒……
见了鬼了这让她怎么锁定凶手啊?!
唐酒诗眼前一阵模糊,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勾搭太多的奸夫果然是要遭报应的。
她,京城第一美人,今天怕是就要死不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