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院外的天空中总是有一只鹞鹰在盘旋,冬日的阳光在它漆黑的羽毛外镶上了金边,伴随着尖利而苍茫的叫声,掠过浩瀚天际,在身后留下一道绚丽的光晕。
鹞鹰停在不远处的高树上岿然不动,黄色的鹰眸外镶着一圈金丝,锐利的目光如同惊雷闪现,透出一股莫名的力量。
秦无衣隔窗望着那只鹰有些入神,落在羽生白哉眼里,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秦无衣就是那只鹰,有着相同的无畏、高傲和敏锐。
目光回到秦无衣裸露的身体上,那些横七竖八遍布全身的伤疤,似乎在提醒羽生白哉,面前这个男人有着和那只鹰一样的凶猛。
羽生白哉小心翼翼取下纱布,准备帮他换药,突然意识到,那些数之不清的伤痕,没有一道在秦无衣的后背上,可见在这个男人的信条中,永远没有畏惧,他从不会让敌人看见自己退缩时留下的后背。
“你轻点。”
秦无衣呲牙咧嘴回头瞪了羽生白哉一眼,羽生白哉无奈的苦笑,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柔弱的时候,只是一直隐藏的很深,他的伤痛和真实只会留给他最信任的人。
“什么是山河社稷图?”羽生白哉好奇问。
自从那晚秦无衣撬开戍边番的口,聂牧谣和顾洛雪似乎对真相震惊不已,这几天来,再没人提及过妖案,羽生白哉很诧异,一副图为什么能让所有人如此忌讳莫深,入唐已有八年之久,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可回想所有研习的典籍中,都没有关于山河社稷图的记载。
秦无衣眉间微皱,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此图乃是上古神物,流传于坊间传说之中,据说此图是古神女娲以天地初开时的亿兆灵气铸炼而成,是为无上法宝之一。”
羽生白哉一愣,女娲是中土创世神,他当然听闻过这位古神的威名,却没想到山河社稷图竟然会是女娲的法宝。
“山河社稷图有什么神妙之处?”
“此图可化生万物,宇宙洪荒、日月星辰、山川地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尽在图中,仿佛另一个大千寰宇被收罗于图内,故名山河社稷图。”秦无衣端起酒杯,神色凝重答道,“从戍边番口中得知,此图原本是太宗秘留在龙冢,镇压世间妖魔,以庇佑大唐基业,宋开祺无意中发现神图,擅自带出龙冢,这才导致如今妖邪四起。”
“上古神物重现而已,你为何如此忧虑?”
“起初我是不信鬼神一说,可在宋家见到的金角妖龙,后来有亲眼目睹满天神佛降下天罚,可即便如此,也仅仅是妖邪祸乱一方,大不了斩妖除魔,可山河社稷图一出,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秦无衣仰头饮尽杯中酒,嘴里喃喃自语,“要知道,山河社稷图有无上神妙,可收尽千秋妖魅,平定万代江山。”
“神图能收妖?!”
“对。”秦无衣点点头,“这也是太宗将神图镇守在龙冢的原因,世间万千妖魅,都能被收入神图之中封印。”
羽生白哉眼睛一亮,忘了还在给秦无衣换药,手上力道太重,险些让伤口裂开,被秦无衣一脸嫌弃埋怨,羽生白哉一边道歉一边说道:“既然神图能收妖,只要能找到山河社稷图,岂不是就能阻止妖邪祸乱世间。”
秦无衣白了他一眼,露出嘲讽之色。
“我说的有错吗?”羽生白哉一脸无辜。
“神图是能收妖,但**危于妖祸。”秦无衣叹口气,神色凝重说道,“世间多几只妖魅不足为惧,真正的祸事在后面那句“平定万代江山”上。”
羽生白哉挠挠头,还是一头雾水:“收尽妖邪,百姓安居乐业,世间歌舞升平有什么不好?”
“哎。”秦无衣摇头苦笑,瞟了一眼羽生白哉腰际的影彻刀,“你心如莲,淤泥不染,若入空门定能成为悲天悯人的高僧,只可惜你刀上纹饰注定你难逃这红尘俗世,你入唐八载所学,加在你腰间双刀,不是让你慈悲济世,待你东渡归国,一生都会被两字所困。”
“哪两字?”
秦无衣缓缓斟酒,抬头与之对视:“天下!”
羽生白哉一怔。
秦无衣深吸一口气:“铁勒的戍边番都知道山河社稷图重现,可想而知这消息已不是秘密,让我查妖案的那人恐怕也是为了此图,如今京城内波涛暗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些人眼里不会在乎有几只妖邪,他们能看见的只有谁主江山。”
“平定万代江山……”羽生白哉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们不会在乎妖案,而是想将山河社稷图据为己有,从而问鼎天下,到那时……”
“到那时便烽火连城,尸横遍野,妖祸只能残害人命,但**的贪婪却能带来人间地狱。”秦无衣接过羽生白哉的话,忧心忡忡说道。
羽生白哉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峻:“当务之急必须尽快找到山河社稷图的下落,否则后患无穷,倘若落入乱臣贼子手中,势必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唯一知道山河社稷图下落的只有宋开祺,如此看来,他密奏的密折内容应该就与神图有关,可是无法知晓他在西市密会的到底是谁,这条线索已断,想要追查神图下落谈何容易。”
“线索也没全断,至少我们知道宋开祺将密奏典当,洛雪顺着这条线,正在排查长安城内每一间质库。”
“城内质库上千所,逐一排查无疑是大海捞针,不过这倒是符合她性子,可惜我只有三月期限,怕是没时间等她一一核查。”秦无衣说到这里,探头向院中张望,没瞧见顾洛雪身影,“她又去城里调查质库了?”
“今天没有,大理寺一大早就派人来传话,让洛雪立刻赶回,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羽生白哉帮秦无衣涂抹好伤药,欲言又止,“有,有件事……”
秦无衣:“什么事?”
羽生白哉嘴张合了半天也没说出话,像是要说的事让他难以启齿,见秦无衣一直看着自己,埋头避开秦无衣视线。
“再换两副药,伤差不多就好了,但箭上倒刺伤了筋骨,短时间内千万别运力。”羽生白哉一边帮他包扎一边说道,“外伤易治,内伤难调,要记得按时喝药,我怕你忘了,药都给你备好,每天一副,小火熬制……”
“你到底想说什么?”秦无衣端起酒碗,不耐烦打断他。
羽生白哉停下手中动作:“新帝已下旨,召见遣唐大使觐见。”
酒杯悬停在嘴边,秦无衣先是一愣,很快在嘴角泛起不舍的笑意:“你要归国了,什么时候走?”
“明日。”
“这么快。”秦无衣笑的言不由衷,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失落袭来,生怕被羽生白哉看出来,努力让自己笑的畅快,“难得听到一件好事,在异国他乡八年,想必你早已归心似箭。”
“你卷入妖案,我本该留下助你一臂之力,但我身为使团护卫,护送使团归国责无旁贷,我……”
“你能帮我的就是带走牧谣,她性子烈,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别再让她返回中土,你怕是要背负骂名。”秦无衣打断羽生白哉,为他斟满一杯酒,“无衣身无长物,临别无物所赠,我身上有伤,明日就不去送你,你我一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就以此杯为你践行,故人万里外,忆君一杯中。”
秦无衣笑的惨然,突然发现还有让自己害怕的事,他竟然不敢去送羽生白哉,离别的惆怅会让他分不清,到底是伤口痛还是孤寂的心痛。
曾经体验过一次,让秦无衣万劫不复,自此,他再也不敢去尝试。
“我带走了牧谣,你和洛雪怎么办?”羽生白哉端杯不饮,“我是异乡人,不在乎这大唐天下纷乱,但在意朋友安危,不如你随我一同东渡。”
“我有心愿未了。”
“可……”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亦如你需要肩负起影彻上的纹饰,而我,而我需要弥补自己的亏欠,在我了却心愿之前,是不会离开这里,至于洛雪,你不用担心,我会护她周全。”秦无衣举杯相碰,洒脱不羁笑言,“还当我是朋友,就什么也别说,来,满饮此杯。”
羽生白哉看见秦无衣笑意中的坚毅和决绝,知道多说无益,烈酒入喉,驱散冬日寒凉,却驱不散那抹离别愁绪。
秦无衣抹去嘴角酒渍,站起身穿好衣衫,拿在手中的是麟嘉刀:“我曾起誓,此生不会再让麟嘉刀出鞘,所以才用铁汁浇铸,最后一战,怕是不能如你所愿,无衣视你为挚友,绝无轻贱之意,还望你能见谅。”
“不用。”羽生白哉回答的干脆。
“不用?”秦无衣反倒是吃惊,“与我一决高下是你的执念,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难道想带着这个遗憾返回故里?哦,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伤势,你放心,君子之约,无衣定当全力以赴。”
羽生白哉淡笑:“胜负已分,何来执念一说。”
“已分?”秦无衣一脸茫然,“什么时候?”
“六年前,你心无旁骛,手中麟嘉刀神鬼莫敌,白哉输的心服口服,可如今,你有太多羁绊,你连戍边番的连弩都躲不开,又岂能躲开我的刀。”羽生白哉表情诚恳,与秦无衣对视,直言不讳,“现在的你,已经不是我对手。”
秦无衣爽朗一笑,丝毫不在意输赢高下,能避开和羽生白哉的对决,让他在心里长松一口气,或许羽生白哉说的没错,心中有了太多羁绊,以至于秦无衣始终都在逃避这场对决,不是因为输赢,而是他已经无法向六年前那样,毫无顾忌的与朋友生死相拼。
“这次见你,感觉你变了很多。”
“瘦了。”秦无衣低头倒酒,又一次关上心扉,“牧谣也说我变瘦了,在死牢关上五年,谁都会变瘦。”
“六年前,你就如同这把麟嘉刀,锋利尖锐,冷酷无情,你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刀。”羽生白哉注视着秦无衣,最后一次,他决定不再去附和秦无衣的回避,“现在的你,也和麟嘉刀一样,只不过同样被浇铸,我看不见你的锋芒,但却能看见你的柔情,所以你躲不开连弩,因为你有感情,这让你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秦无衣手抖动一下,酒溅落在桌上,稍纵即逝的凝重,很快就被玩世不恭的微笑取代:“我当你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你却骂我不是人,你说,我到底像刀还是像人?”
羽生白哉没有笑,他更喜欢现在的秦无衣,但偏偏他被卷入妖案,连弩都躲不开的人,又如何去面对险象环生的真相,如果非要羽生白哉去选,他宁愿秦无衣还是六年前那把无坚不摧的刀。
羽生白哉没有回答,举起酒杯:“前路艰险,珍重!”
秦无衣点点头,举杯的手却没之前那样稳:“珍重!”
门被重重推开,聂牧谣身形敏捷冲了进来,见到举杯的两人,脸上写满猜疑,视线在房里搜寻一圈,坐在椅子上来回打量秦无衣和羽生白哉。
“你干什么?”秦无衣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
“大白天喝什么酒?”聂牧谣一脸嫌弃,死死盯着两个男人脸上,似乎是想要看出什么端倪,“自从上元节后,你们回来就不对劲,两个大老爷们整天鬼鬼祟祟关在屋里,你们……”
聂牧谣说到一半,余光瞟见秦无衣还未系好腰带的衣衫,顿时瞪大眼睛:“你们,你们该不会……”
羽生白哉一脸坦荡:“我们怎么了?”
“不对,在屋里怎么会要一股药味?”聂牧谣精明,凑到两人身上闻了闻,距离秦无衣越近,药味越浓,“你受伤了?!”
“什么鼻子,明明就是酒味。”秦无衣敷衍过去,生怕被聂牧谣闻出来,手一斜,故意将酒洒在身上。
聂牧谣满是狐疑,刚想细问,就看见顾洛雪急匆匆跑进来。
“妖,妖案有进展了。”
聂牧谣的注意力从秦无衣移到顾洛雪身上:“你查到宋开祺典当的质库了?”
“不是这件事。”顾洛雪气喘吁吁说道,“赫勒墩说过,宋侍郎在离开西市前,曾把当票交给了一辆马车上的人,后来这辆马车在城外河里被找到,但却没发现车夫和车上人的尸首。”
秦无衣:“你之前调查过那辆马车,可既然找不到车上的人,也无从查起啊。”
“就在今天,大理寺找到了尸首,因为在水中浸泡一月之久,尸体严重腐烂,从尸体身上也没有发现当票,不过发现了这样东西。”
顾洛雪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块牙牌,看质地是象牙雕刻而成,上有如意头,周边刻有水波纹,正面阴刻瑞兽玄龟,背面是兵部统兵印。
秦无衣拿在手细看片刻:“这是兵部颁发的腰牌,用于出入京城各个城门,有此腰牌,宵夜不禁,各门禁能畅通无阻。”
“这种腰牌规制很高,须有吏部甄选名额,再呈报给皇上批阅,最后由兵部授予,但大唐传国至今,颁发给官员的腰牌不胜枚举。”顾洛雪点点头说道,“不过,每个被授予腰牌的官员在吏部都有名册,只需逐一依据名册核实,便能确定这面腰牌的主人。”
羽生白哉看着腰牌,神色大变:“不用核实。”
“为什么?”聂牧谣诧异问。
羽生白哉从身上拿出一面腰牌,竟然与秦无衣手中的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会有这种腰牌?”顾洛雪大吃一惊。
“腰牌以材质区分官品和官职,象牙是授予番邦使节,水波纹是专门用于东瀛遣唐使团。”羽生白哉表情凝重疑惑,“遣唐使团一共有两面这样的腰牌,我有其中一面。”
顾洛雪连忙追问:“另一面是谁持有?”
羽生白哉舔舐嘴唇:“遣唐大使,沢井贤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