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江博物馆的江馆长快步走向金发年轻人,热情地握住他的手。
“欢迎,文森佐,欢迎!好久不见啦!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金发年轻人也握住他的手。“种菜。”
“……哦对,差点忘了,你学的是农学。”江馆长扶了扶眼镜,“来,这个临时工作证你先戴上。跟我来。重要文献都放在研究室里了。”
文森佐跟着江馆长乘电梯来到四楼。这里是专门存放文物的库房,也是专家修复和研究文物的地方。
之前参加《谁是通灵王》时,文森佐曾答应出借自己家族所珍藏的方济各信件,用于历史研究。江馆长认为这是一个国际学术交流的好机会,便从其他博物馆借调来了一批雍朝文物,其中就包括方济各留存在国内的手稿。
方济各的手稿一直是研究雍文帝一朝历史的重要文献资料。方济各身为传教士,精通多国语言,他的手稿也常常用多种语言并用,汉语中夹杂拉丁语,拉丁语混合托斯卡纳方言,常常让研究者一头雾水。
近年来方济各手稿中的拉丁语和托斯卡纳方言部分已被翻译为汉语,但其中仍有一部分是用看不懂的语言所书写的。许多学者都认为这不是语言,而是方济各所发明的一种密文。
究竟怎样的机密内容才需要方济各用密文书写?想必是关于朝廷或国政的重大机密吧!
但破译工作困难重重,至今也没有什么进展。研究雍朝历史的学者各个急地抓心挠肝,却又无可奈何。
这回江馆长邀请文森佐到博物馆来,就是想请他尝试破译方济各的密文。文森佐身为方济各家族后裔,说不定掌握了外人所不知道的破译方法。
江馆长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牛皮封面的册子,放在工作台上,打开照明灯。牛皮册子的纸页老旧泛黄,散发着历史的气息。
文森佐弯下腰,细细观察。“封面是牛皮,纸张是羊皮纸,从文字书写的笔触来看,应该是羽毛笔。这本册子应该是方济各从意国带来的。”
江馆长点头:“学界也一致也这么认为。能让方济各不远万里带来东方的手册,一定记载着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整本手册都是用密文所书写,如果不知道破解的密钥,根本无法解读。这可是困扰了学者们多年的难题啊!不知道你能不能破解这些密文?”
文森佐将手册翻了几页,露出笑容:“没问题。这是我们家族内部所使用的一种密文。我们家族的祖先是拉文纳城的银行家,这种密文常常用于重要的文件或书信,这样可以避免商业机密被外人所窃取。”
江馆长喜上眉梢:“那找你还真是找对人了!我想请你破译整本密文,当然了,博物馆会支付你劳务费……”
“这是为了学术交流,我不会收钱的。”文森佐大义凛然,“而且我也很好奇这本册子里写了些什么。究竟多重要的内容需要用我们家族秘传的密文来保护。”
文森佐忍不住回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在父亲的带领下第一次进入家族私人博物馆,观赏方济各留下来的信件和笔记时的情形。
方济各在给弟弟的信中,将东方那个古老的国度描绘得如同仙境。那里有妖精鬼怪,有神魔邪祟,有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神秘的异教徒。当时的文森佐以为,这不是又一个马可波罗式的故事,夸大东方文明的一切来为自己脸上贴金,就像男人们喝酒之后总爱吹嘘自己过往的功绩。
当时父亲问文森佐,长大后想不想去那个东方国度瞧一瞧,文森佐果断地拒绝了。
直到他看了方济各的另一封信。
那是传教士刚刚从东方回到意国后,在那不勒斯的港口登陆,给拉文纳的弟弟所写的一封信。
直到今日,文森佐都能一字不漏地回忆起那封信的内容。
【……亲爱的弟弟,我不知该如何跟你描述东方那个神奇的国度。我想我这辈子所遇到的最幸运的事,就是被圣座派去东方传教。
如果非要让我来描述,我会将那个国度称为“遍地黄金的国家”。但是亲爱的弟弟,我所说的不是真正的黄金,而是土地里金色的稻穗和麦浪……你或许无法想象,这里绝大部分人都是农民。他们用几千年的时间来研究耕作的技术,一个普通的农家老人可以都跟你侃侃而谈耕作的技巧……他们将耕田称为“伺候田地”,在他们眼里,人是为土地而生的,像侍奉神灵一样去侍奉土地,土地就会给予回报……
我的弟弟,你出生的时候,我们家族已经是拉文纳首屈一指的名流家族。你没有经历过饥荒和贫穷,认为你所享用的锦衣玉食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见过。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因战争和天灾而荒无人烟的土地,见过挨饿的孩子,倒毙的老人,为了一块面包就出卖身体的女人,为了一捧麦子就走上犯罪之路的男人……
我记得有一天圣座问我:你觉得地上神国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说那是一个没有人挨饿的国度。圣座朝我微笑。我不知道他是觉得我的回答过于幼稚儿戏,还是与我心有戚戚。
一个没有人挨饿的国度!听上去那么简单,但实际做了才知道,那有多么困难!罗马城够不够富丽堂皇?那可是世界的中心,上帝最垂爱的土地。但即使在罗马,你也能见到食不果腹的乞丐……
我离开华国时,皇帝问我想要什么赏赐。不论什么金银珠宝,那怕我想要皇后头上的黄金翡翠的发钗,他都可以说服皇后赐给我。但我说我不要那些东西,请给我农书和种子。我想把那些作物带回我的国家,看看能否种植出来。试想一下,那样高产的作物,可以养活多少人?可以让多少孩童不再挨饿?
我们在途中遇上了风暴,五条船中只有一条幸免于难。我所在的那条船上,只有我和三个水手因为幸运地抓住了一块木板,最终被另一条船所救。我活下来了,感谢上帝的恩典,但是我遗失了所有皇帝赐予的礼物。我知道,如果我返回东方,向他求取同样的赠礼,他一定会慷慨地送给我。但是我同时也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回到东方了。旅途太过漫长,太过危险,以我的年纪,不可能再一次踏上同样的旅途了。
但是我的弟弟,你还年轻。等你从神学院毕业,希望你也能去东方游历。去见识一下那个神奇的国度。如果皇帝那时还活着,告诉他你是传教士方济各的弟弟。告诉他,方济各因为海难遗失了他的礼物,请他慷慨地赐给你同样的礼物,这样你就能把那些让人不再挨饿的知识带回来。也许总有一天,我们能在地上建起真正的神国……】
文森佐对东方的向往是从读了这封信才开始的。他向父亲打听,方济各的弟弟有没有完成他的愿望,追随他的脚步前往东方。父亲摇摇头。前往东方的旅途漫长而艰险,有时候十条船驶出港口,只有一条船能完整地回来。一百个人同去,只有十个人能活着踏上家乡的土地。家族不能让年轻人为九死一生的冒险牺牲性命。
当文森佐高中毕业,可以选择自己未来的时,他果断决定去方济各笔下那个金色的国度学习农学。
方济各和他的兄弟们未能做到的事,就由他来完成。
“怎么样,文森佐,手册里写着什么?”江馆长见文森佐一直一言不发,以为破译不顺利,忧心地问。
文森佐从繁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将注意力转回纸页上。
“让我看看……这似乎是方济各的日记。”他说,“是从他登陆泉州时开始写的。这不是他的第一本日记,前面还有一本,但在船只航行途中遗失了。我大致将内容翻译给你听……”
七月二十五日
我的日记本掉进了海里。这都怪我,不该在船舷写日记。只好换一本新的册子。我只带了两本装订好的空白册子,其中一本已经变成了鱼的美味佳肴。这一本我必须小心保存,不能再有损失了。
好消息是,船长告诉我,三天后就能抵达港口。感谢上帝,我已经受够鱼了。
七月二十八日
“人鱼跳跃”号抵达了泉州。船长曾告诉我,这是世界上最繁华的港口。我一直以为他在夸大其词。可现在我不得不相信了。当我走下甲板,望见那气派的埠头,那鳞次栉比的房屋,街头那熙熙攘攘的行人……还有那两座宏伟的石塔。我想,它们差不多有圣彼得大教堂那么高。我见过比它更高的建筑大概只有尚未建成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如果可以,我真想进去参观参观,研究一下它的建筑技术。我对建筑也颇有心得……
七月二十九日
接受完官员的检查后,我们终于被放行了。外国人必须住在指定的地方,不能随意搬迁,如果要离开泉州,必须得到官府的准许。虽然很麻烦,但是我只能服从。
船长偷偷告诉我,如果我和官员或王公贵族搞好关系,那么各处都将为我大开方便之门。在异国他乡生存的最好方法就是得到当地权贵的庇佑,不论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家,这都是一条通用的真理。
我需要寻找一条大腿来抱一抱。
七月三十一日
听说泉州之北有一座宏伟的石雕。出于对艺术的向往,我还是很想参观一下的。我雇佣了一名向导,请他明天带我去参观那座石雕。
八月一日
没想到一场普通的参观之旅竟会这么一波三折。
上午我跟随向导来到石雕处。那座石雕果然宏伟,雕刻的是一位长须老人。向导告诉我,他是华国本土宗教的创始人,也是该宗教中的一位神仙。
石雕前有不少异教信徒正在举行祭祀仪式。我只想旁观。可光是这个行为就触怒了那些异教徒。他们称我为“番邦妖僧”,过来驱赶我们。我的向导被他们推倒了,扭伤了脚踝。
这时拯救我们的是一个青年。他穿着蓝色的长袍,背着一把木剑,身边跟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我推测是他的侍从,就像骑士身边的仆人一样。
青年让异教徒们不要跟我发生冲突,因为我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似乎是异教徒中的神职人员,颇有威信。他一开口,那些激动的异教徒就全都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跟他顶嘴。
他帮我把向导送回了客栈。我对他感激不尽,挽留他共进午餐。(后来证明,这似乎是个错误,我没想到他竟然那么能吃……)
青年告诉我,他叫乐,教名叫作虚行。那个少年叫君,是他的师弟。他们正在全国各地巡礼,来到泉州是为了朝圣。他对海外的国家很感兴趣,问了我许多问题。我耐心地一一回答。我想,如果和他搞好关系,或许得到某种庇护,至少和他在一起时,我不用担心被异教徒攻击。
我问乐,为什么要携带一把木剑。乐说木剑是用来斩妖除魔的。
我又问乐,木剑或许对对付妖魔很有用,但对付人就不行了。万一遇到心怀不轨的恶徒怎么办?别人用铁剑,他用木剑,怎么可能打得过呢?
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对付人还需要用剑?”
……他好自信。
八月十日
我发现了一个关于乐的恐怖秘密。
他还没出生时,父母就和一个魔鬼签订了契约,把他卖给了魔鬼。当他长大后,必须和那个魔鬼结婚。他活着的时候,魔鬼会为了保护他而战斗。当他死后,他的灵魂将归魔鬼所有。
这简直太邪恶,太亵渎了!我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出卖自己孩子的父母!我以前以为只有西方才有巫师或魔鬼索要头生子的事情,没想到东方也有。看来魔鬼就是魔鬼,不会因为地域或国籍而改变。
可怜的乐,要被魔鬼收走灵魂就算了,竟然还要跟魔鬼结婚。我想那个魔鬼一定是一个欲求不满的淫#魔,不然怎么会提出这么离谱的条件……
文森佐翻译到这里,停了下来。
不行了,好想笑。欲求不满的淫#魔……要是乐祈年知道方济各写过这种东西,会作何反应呢?
“这个姓君的少年,应该就是后来的大国师君霓云吧?”江馆长若有所思,“但他的师兄‘虚行’是什么人呢?历史上好像没有这个人啊。”
文森佐解释:“虚行是君霓云的师兄。他英年早逝,所以没留下多少记载。我们家族保存的方济各手记里也只有寥寥数语。”
江馆长问:“日记中说虚行和魔鬼签订契约,又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告诉江馆长那些都是真的吧?文森佐思索片刻后回答:“我想这大概是方济各对异教徒的一种偏见或误解吧。他是天主教徒,在他眼里异教徒不管做什么都能和魔鬼挂钩。”
“有点道理……”
为了避免江馆长深究魔鬼这个问题,文森佐将日记往后翻了数十页,跳过关于魔鬼的那段描述。
“我先看看后面有没有写什么有趣的内容……哦,有了!”
十月十二日
乐带我去拜访了一位名叫沈潜的亲王。他是皇帝的儿子,高贵的皇子,封号叫作“怀王”。他信仰道教,但对其他宗教也十分尊重。如果能得到他的庇佑,我就能在华国站稳脚跟了。
怀王热情好客,我在他的王府里得到了来到华国至今最隆重的招待。说实话,我简直受宠若惊。他的府邸中不但有道士、和尚,还有民间的巫师、方士。这么多异教徒能和谐相处,委实令我吃惊。
怀王听说西方的绘画风格与东方截然不同,就让我画一幅给他看看。这是个和他拉近关系的好机会,所以我一口答应了。我的确带来了画具,但我不知道该画什么。沈潜就让我画乐。
乐不太高兴当我的模特儿,但这是怀王的命令,他只好服从。
十月十五日
乐的肖像画画好了,我将它呈给怀王。怀王身边的门客看到我的画,震惊于它和真人的相似程度。他们问我是怎么做到的,难道番邦妖僧会用妖术将人的魂魄固定在画布上吗?
我说这只是一种绘画技法罢了,任何人都可以学习,其中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地方。有些技巧高超的画家可以凭眼睛和手画出惟妙惟肖的画像,但我的技术没有那么高超,所以我用了一点儿“小技巧”。我先用小孔成像的方法将人的影像投影在画布上方,再将其描摹下来,这样几乎可以做到与真人一模一样。
怀王非常高兴,说等他成为皇帝后,一定要我为他画一幅帝王像。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怀王的志向竟然是战胜他的兄长,夺取皇位……
十月二十一日
今天乐拉着我在野外捉了一整天的蛐蛐。他给我介绍了一种华国王公贵族间流行的游戏,叫作斗蛐蛐。我不知道两只虫子相斗有什么趣味。古罗马贵族好歹会拿两只猛兽相斗。这些东方人斗兽用的居然是虫子。我方济各就是跳进海里,也不可能参与这种愚蠢的游戏。
十月二十二日
斗蛐蛐。
十月二十三日
斗蛐蛐。
十月二十四日
斗蛐蛐。
十月二十五日
方济各啊方济各,你怎能如此堕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十月二十六日
斗蛐蛐。
文森佐“啪”的一声合上日记。
“不用看了,江馆长。”他冷冷说,“接下来的内容,一半是斗蛐蛐,另外一半是……”
江馆长抱着一线希望问:“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内容吧?”
“是别人斗蛐蛐欠他的赌债。”
难怪这种东西要用家族密文来写。方济各不愧是银行家家族的后代,敢情把它当成商业机密了啊!
江馆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咱们看看别的吧?我们博物馆这回还借调了其他的文物……”
“嗯。看看别的吧。”文森佐黑着脸说。
那句话说得果然没错——哪个正经人会写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