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宫东宫朝议大殿。
朝臣共站立四列,左右分站,右边宗室众臣以及军中武将,左边文臣百官,各自静候。
宗室为首者宗正嬴洪,位居最右侧一列之首,旁边便是嬴政。与之相对的百官两列,为首者则是相邦吕不韦,以及阳泉君芈宸。
芈系虽然失了大势,但是影响仍旧在,故此这朝堂之上,阳泉君的位子都不会有任何变动。
至于相邦,一国之相,自然是百官之首,就连身位,也要比旁人靠前半步。
与吕不韦并列而站,芈宸的脸上,总有那么几分不自在。不过时间长了,也就那样了~~
嬴政身着黑底金流云正袍,精神抖擞,气势不凡,腰间别致的平安绳结,更是显得几分温文儒雅之气,极具君子风骨。
首次参与朝议,嬴政也有些激动,虽然强自压下内心的躁动,没有东张西望,但是呼吸却也乱了几分,没了往日的平静。
站在这朝议大殿上,就证明嬴政已经正式踏入了秦国朝局,距离与赵诗雨约定的目标又近了一分。
前些日子吕不韦为嬴政所出的对策当中,有一点嬴政很认同,那便是展露自身,勇于激进!
在朝堂之上,畏缩不前不声不响,虽然不会有什么过错,但这对于一个王族之人而言,已经是平庸无能的体现。
身为秦国嫡公子,若不能为秦国上举强国之谋,下起安定之策,那终将泯于众人,失去民心。
所以在这个关头,就注定了嬴政日后的路。
见龙在田,艰贞无咎。人生的轨迹出现上升,该是崭露头角之时,若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徒然悲呼时机转瞬即逝,岂不可怜?
况且,对于嬴政而言,唯有在朝中积累经验、威望,方能全自身之愿。
大吸了一口气,嬴政这才缓缓压下内心的焦灼,等待着朝议开始。
时间点滴间流逝,不多时子楚自偏殿进入,内侍令高声喊道:“上朝~~~”
“王上万年!”众臣随之躬身见礼,嬴政也一同持礼拜见。
子楚坐在王座之上,看了看前列神姿英发,气度轩昂的嬴政,满意地点了点头,出声道:“众卿平身吧!”
“谢我王!”
“如今三川郡、太原郡初置,人丁兴盛农业丰利,粮草充沛,秦军请战之声日切,可随时派遣大军征伐邻近各国。现在最主要的问题,便是何时出兵,出兵何处?众卿可有灼见?”子楚环顾四周,甩出了这一话题。
秦军虎狼之名,不是靠嘴说的,而是一年一年打出来的。去年五国伐战那么激烈,秦国虽然获利,但也不过才两郡之地,这对于任何一任秦王而言,都不足挂齿。
孝公在位期间,秦国从魏军手中夺回关中平原、函谷关,更是兼得河西之地。惠文王征义渠,灭古蜀,举纵横之策,蚕食列国。昭襄王那就不说了,秦国在他手上起码扩张了近一半!
与之相比,在坐拥如此强大的秦军之下,仅仅得了这两郡,灭了个小小东周,如何能满足子楚的胃口?
一时间,朝议之上多人出面,共同发表自己的看法。
“王上,臣以为去年诸国伐战,损耗不小,如今正是我秦国东出之际!以我秦军之将勇兵强,无论是哪一国,都不敌我秦军铁骑!”蒙骜率先出声,眼里放着光芒,有心想要率兵出击。
“哈哈哈~~蒙老将军真是性情中人,悍勇之心丝毫不减当年啊!”蒙骜的豪言壮语,也让子楚听得长笑不止,随后看向了蒙骜旁边的一人,出声问道:“王齕将军,对于伐战之事,你也来说说!”
王齕本来在上党驻兵震慑赵国,但是自从上党平定划郡,上党境内再无反声,边境驻防据地而守,赵王即便想动手开抢,也要掂量掂量国力,难能成事。
故此,就不用再让秦国大将镇守边防了,王齕也被调回了咸阳待命。
此番听到子楚点名,王齕连忙出列,手持圭玉,郑重应答道:“回禀王上,臣以为我秦军目下不宜东出。”
“哦?”子楚一愣,再次询问道:“王齕将军不赞同对列国伐战吗?”
“王上,臣并非不赞同伐战之事,只是觉得目下并非最佳的出兵之机。”王齕回道:“与我秦国境邻四国,韩赵魏楚。其中上党之地与三晋接壤,不论我秦军从何处出兵,势必会影响到新置的太原、三川两郡。这两郡之地初立,民众还未完全归化,即便如今无碍,但臣怕一旦交战,便会影响到两地民生。若是因战争而耽误了粮食收成、农民生计,那届时将有难以数计的灾民流民,对这两郡之地的安稳影响莫大。”
“依臣之见,我王若是能够耐心等候一年,等两郡民夫都适应了秦耕作之法,家中存有余粮,届时即便因动乱而影响耕作,也无碍大局。”
“嗯!王齕将军言之有理!!”子楚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也随之点头,赞同了王齕的说法:“太原三川两郡初立,确实不宜有兵争之事。”
“王上~~”见状,底下蒙骜突然说道:“既然三晋不能攻伐,那我秦军可否南下至宛城,直取楚国两阳之地?”
此言一出,上面的子楚还没回应呢,一旁的熊启就忍不住出列,满脸愠怒,激烈斥责蒙骜道:“蒙老将军,兵争之事关乎国之存亡,将军当需谨慎待之!!楚国甲士百万,钱粮富庶,根本不容小觑,况且去年魏楚燕三国合纵历历在目,蒙老将军难道想让我秦国独斗三国吗?”
熊启再次反应激烈,劈头盖脸地说了蒙骜一顿,伴随着怒声斥责,把方才出声的蒙骜给整得一顿。
“……”蒙骜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地看着熊启,嗡声说道:“昌平君言重了吧?即便是魏楚燕三国合力,尚不能将赵国怎么样,难道我秦国还比不上一个赵国吗?燕国与我秦国之间隔着一个赵国,鞭长莫及,仅凭魏楚,如何能是我秦国之敌手?昌平君还是莫要在此危言耸听,就不怕被人指责吃里爬外吗?!”
蒙骜这句话一出,这下彻底捅了马蜂窝,楚系一干臣子的脆弱自尊心瞬间被蒙骜一句话伤得遍体鳞伤,纷纷怒斥蒙骜莽夫心性,不足以强国!
当下,朝局又开始了传统模式,两方争吵。只不过这一次,芈系倒显得低调了不少。
身为军中将领,蒙骜的嘴自然比不上文臣的巧舌,只不过这军中将领一向都粗犷豪放,嘴里的零碎那是一点儿都不带遮掩,径直飙向了熊启等人,双方俱都吵得面红耳赤,激烈得很。
一旁,吕不韦看了眼身后的熊启,突然间有些头疼。虽说楚系脱离了芈系,如今在朝堂之上大都顺着王族的路子走,但是只要一牵扯到伐楚,那便会激起抗力,吵闹个不休。
偏偏,吕不韦还不能帮着蒙骜两句,因为首先,伐楚对当下的秦国而言,确实并非良策;其次,要是帮了蒙骜,岂不是寒了熊启的心?若是这个关头芈系再搔首弄姿勾引一下,熊启指不定重归芈系的怀抱,也未可知啊!
最起码,看着身侧阳泉君那小眼放光的模样,吕不韦就知道自己不能擅动。若是让芈系找准机会拉拢楚系再度崛起,那可就真得不偿失了!
故此,看着堂中指手画脚大喷唾沫的文臣武将,吕不韦也有些无奈,感叹这队伍不好带呦~!
恰逢这时,堂上子楚出声了:“相邦对此作何看法?”
此言一出,蒙骜和熊启两人立马止住了争吵,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了吕不韦。
“……”吕不韦神色一僵,心里那是特别地无奈,没有扭过去,都能感觉到那几双异常灼热且极富压迫力的目光,正在自己后脑勺周边转悠,那场面是相当地刺激啊!
吕不韦抬头看向子楚,心里很是无奈,硬着头皮回了句:“王上,依臣所见,几位大人所思所虑俱有可取之处,当从中盘剥,选出最恰当之法,方为上策!”
得,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子楚无声笑了笑,知道了这其中端倪,不免感到一丝趣意。
旁边的芈宸翻了个白眼,心里对吕不韦那是相当地不屑。
吕不韦也知道自己这个说法太混了,难以服众,当下将话题扯到了嬴政身上,转移熊启和蒙骜的仇恨:“王上,公子历来对这些兵争大事很感兴趣,倒不如听听公子如何决断,也好看一看公子的见地!”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嬴政,对这个嫡公子首次朝堂论述,充满了兴趣。
子楚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也不再难为吕不韦了,转而将目光放在了嬴政的身上,脸上有些期待,笑着说道:“政儿,对此可有思忖?”
“父王!”对此,嬴政先是一礼,随后昂首挺胸,认真说道:“儿臣是有一些思量,愿在此道出,供父王和相邦品鉴。”
“快快道来!”子楚一听还真有,立马坐直了身子,还忍不住往前探了探,对此很是期待。
见状,嬴政出列来到堂中,首先看着老将王齕说道:“王齕将军之论,嬴政颇为赞同。太原三川两郡初设,各地民众对我秦国归属并无多少,即便我秦国法制通明、薄田少赋,但是若有大规模交战,致使农地良田毁于一旦,耕作之物入不敷出,损害的还是这些地域的民心。民众若是过得不安宁,那对我秦国而言,便是莫大的损失。”
“况且,这两郡多为平原,适宜耕作,尤其是洛邑和三川郡,那更是富庶之地,若是不作消化,再次引战使得两郡民众流失他地,无法尽心耕作,发挥出两地的优渥之势,这非是上战之法!”
说着,嬴政又看向了熊启和蒙骜,再次说道:“而昌平君与蒙骜将军之间的争论,嬴政却觉得都不适合当下的秦国。”
“楚国虽然不是我秦军对手,但是楚地已无险可据,整个楚国万里疆域,大多都是山林平原,根本难以盘踞固守,如果我秦军所占之地复被楚军所侵,那必然会再度陷入争伐。若是与之陷入僵斗,那便是长久战争,没有哪一国消亡都不会停止。”
“而一旦陷入到这种无休止的争端,若是无法全力灭楚,秦国必会被此战所累,所占据的楚国土地也会因为两国之争而难以治理、耕作,空耗我秦国国力。所以说,秦国若是想要侵占楚国之土,反而是放弃了如今的险关,选择与楚国死拼到底。”
“故此,嬴政以为,对楚国之战,不应以攻城略地为目的,而是动用举国之力,发动灭国之战!!”
此言一出,熊启的脸色霎时一白,不免心旌神摇,胆寒不已。
恰逢这时,蒙骜的声音传来:“公子之意,我秦军当下不宜对楚宣战?”
“老将军觉得,若是与楚国进行灭国大战,秦国胜算几何?”嬴政反问一句,笑脸相对。
“……”蒙骜低头想了想,又与王齕相视一眼,随即正色回道:“若是没有他国掺合,我秦国起码有八成胜算!”
闻言,嬴政笑着点头:“老将军有此言,看得出对秦楚之国力很是在行了!楚国虽号称带甲百万,但是楚地权贵盛行,士族拥兵,战力散乱,根本难以比拟我秦国虎狼之军。即便殊死相搏,也终将被我秦军压下!”
自信的话说完,嬴政话锋一转,沉声说道:“但是将军也说了,这是在没有他国干预的情况下,才能有的结果。”
“秦国境邻魏楚赵韩四国,这其中魏韩有函谷关、成皋阻拦,对我秦国造不成威胁。但是赵国不一样,如今上党虽定,但是上党周边并没有像函谷、成皋这样的天险,若我秦国与楚国战况焦灼,仅凭上党周边驻军根本拦不住有所举动的赵国,届时秦国岂不危矣?”
嬴政此言一出,蒙骜等军中将领也沉默了下来,显然都知道嬴政此言并非虚妄,楚国与赵国单个而论虽然对秦国构不成威胁,但是这两者不论其中之一都能够让秦国陷入苦战当中。若是秦国陷入举国战争,这两国哪一国都不会干看着。
虽说去年五国伐战,赵国与魏楚两国关系有些僵,但是天下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各国心里的别扭罢了,顶多攻伐些城池,伐战胜一役就足以解气,还不至于到生死的地步。
六国林立能有数百年,期间各国之间都有过相互联姻,这么多年下来,各诸侯国的君王或多或少都沾一点儿亲戚,相互之间的国家争端并不会下死手,这是所有人心里的共识。
当然,秦国对此不乐意,自然不能算在其内……
楚国自从被白起水淹鄢郢,大败之后,长久以来都无战事,有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而赵国虽然历经长平大战国力俱损,但是近些年来农耕兴旺,兵丁隐隐有繁兴之势,不容小觑。这两者一旦联合,或者在秦国与其一方对战时背后出手,都会对秦国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兵法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大国之间更是如此,若没有必得的利益,若是所得利益与国策相违背,那这样的“利”难免烫手。
对于秦国而言,国策便是一整天下!当今六国虽无一国可与秦国抗衡,但是六国之力整合起来尚不可小觑,一旦秦国有灭国之心,其他诸国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就此而论,秦国若要牵动这天下,任重而道远啊!
到了这个地步,熊启的心才算稍稍放下,捏紧了汗津津的手掌,心中对嬴政甚为惧怕。
台上,子楚则饶有兴趣,笑眯眯地看着嬴政,脸上很是满意,没有出声,静静等候嬴政接下来的言论。
这时,蒙骜在细想之后,出声问道:“公子所言得理,但不知按照公子之意,我秦国该如何选择伐战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