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咸阳都城之中。
清算盘查了大半个月,吕不韦终于根据账目摸清了芈系私藏军备的所有证据和联系,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合信酒楼的暗中协助。
吕不韦乃是秦国相邦,下辖廷尉、城卫军以及各大咸阳内吏,在暗中细究盘剥,哪怕是芈系也瞒不了多长时间,终是被吕不韦摸清了其中门道。
芈系对此毫无办法,不论是明面实力还是暗中手段,都已经无法威胁到王族一脉。
至此,咸阳城中虽越发平静,但却犹如深水之处,暗流汹涌,择人而噬。
一日,风和日丽,白日炎炎。
咸阳城中,往昔驻守待定的三万城卫军,此刻倾日间倾巢出动,划分为数十队,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一样,奔赴至咸阳各地,目标明确,不到半天时间,就分散开来。
城卫军大举动员,这种情况自然引动全城沸腾,民众们都感到有些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各自谈论。
整个咸阳城中风声鹤唳,传言不休,仅仅半日,就已经扯到了谋反之上!
毕竟这种规模的城卫军调动,只有当年王位更迭之时才有过!
而接下来,就在城卫军出发控制住各个目标之后,相府公布了告示,明示了城卫军异动的根本原因。
私藏军备!!这一罪过被吕不韦抬到了明处,更是直接张示出了所有与之关联的臣子权贵,就连这些人所贪墨的军备数目都赫然在目,全都公之于众!而对于这些人的惩罚,也是一个词简单描述,那便是:夷三族!
私藏军备,等同于谋反,属于不可赦之罪!
也就是这时,民众才知道近些时间发生了什么,王叶府中被屠、赵使遇刺、公子遇刺,还有那闹得满城风雨的黑衣人,这些都被吕不韦挖了出来。
这些臣子,全都被分散而去的城卫军查封各自府邸,并在府内大举搜查,将遗失的军备和府中财货尽数遣送至廷尉府,一干人等押入大狱,等候审理。
受到牵连的芈系众臣,基本上已经囊括了芈系所有的中坚力量,还有不计其数的小人物,就连楚系都遭受了此番风波,受损不小。可以说,这一次对于芈系而言,是灭顶之灾!
只是,这受牵连的臣子当中,却没有芈系之长:芈宸!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芈系都已被清算,底下的兵将全都已经“阵亡”,外枝全都被剪除,就剩下芈宸这一个光杆司令,还有何用?
至此,叱咤秦国朝堂近百年,威压宗室逼迫王权的权贵芈系一族,终究落寞在了秦王子楚和相邦吕不韦的手上!哦对,还有嬴政!
而芈系倒台,所牵连士子足有千余人,秦国朝局瞬间清空了三分之一,底下的各司也都人员短缺,朝局微有动荡。
好在,吕不韦去年胜任至今,一直广纳贤良,协助各大君侯养士以备,再加上宗室的鼎力相助,才使得以最小的代价压下了动荡之际,让秦国这艘大船得以最快的速度更换废木,继续航行在大海之上!
宗室的介入,其中甚至有合信酒楼的民间助力,也让秦国最大限度上减免了此番大动干戈之下引起的动荡,秦国以最小的代价,割去了郁结已久的“毒瘤”!
此时,正值芈系落寞,王族一脉兴起之际,这是王族的大好日子。嬴政此刻却来到了相府,面色甚至有些不太好。
“公子!”吕不韦听下人说起嬴政前来,连忙出去到主院相迎,并将嬴政请到了屋内正座。
吕不韦乃商贾出身,察言观色自然非同常人,说白了就是人精,自然看得出嬴政此时的脸色,感觉到了嬴政心中那难以压抑的愤怒。
待嬴政坐下之后,吕不韦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嬴政的脸色,虽然不明白公子因何气闷,但是能找到这里,想来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这让吕不韦有些疑惑,心中不免忐忑。
“公子,此乃合信酒楼近些时日推出的苦荷莲子汤,祛火养神,正值时令,公子请!”吕不韦揭开旁边放置的汤盅盖子,一勺一勺将里面的羹汤盛到了这漆碗当中,递到了嬴政跟前,恭声讲悉。
但是奈何,嬴政看都不看,直接把话挑明:“相邦,嬴政心中的火,不是这莲子羹能消下去的!”
嬴政此时虽面色沉着,但是眼中隐隐显露出的丝丝厉芒,却让吕不韦看得心惊肉跳,其周身一怒之间不经意散发出的威严,更是令吕不韦感到寒意顿生。
对此,吕不韦连忙躬身行礼,面带恭谨,小声问道:“公子有何问题,但讲无妨,不韦定全力解答公子之惑!”
见状,嬴政脸色一沉,闷声问了句:“阳泉君芈宸,是怎么回事?王叶府中的账目,其中列举了基本所有的芈系嫡系,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芈宸有着联系。哪怕是夷这些人的三族,芈宸也无法独善其身,为何此番处罚,偏偏没有芈宸?!”
芈系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芈宸脱不开关系,偏偏这一次这个幕后黑手,居然安然度过,没有被清算,嬴政心里很不舒坦。
而听到这话,吕不韦瞬间就明白了嬴政为何至此。
说实话,吕不韦也不想放过芈宸,当然或许与嬴政不同,吕不韦更在意的是芈宸此人先前对自己的针对和羞辱!
不过,这也实属无奈,有些事情也由不得吕不韦。
想到此,吕不韦面向嬴政,恭声回应道:“公子心中愤懑不平,不韦尽数了然。不韦对此也时常愤愤不平,尤其是历经了如此多的事件,心中对芈宸、对芈系的愤怒分毫未减。只是此事……不韦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嬴政眉头一皱,有些疑惑地询问:“是父王??”
“是的!”吕不韦回应道。
“父王为何会如此?”嬴政很是不解,父王明明也对芈系不满,为何会出面保住芈宸这厮?
对此,吕不韦解释道:“公子,此事曲折,王上曾召见过不韦,亲自诉说此事。”
“一来,芈宸乃是华阳太后胞弟,算起来更是王上的舅公!有亲族这一身份,不论芈宸犯下何等之事,只要不是谋逆,终归不能处罚太狠。经此一事,芈系全数压下,芈宸也被王上下令禁足府中,如此算来已是得到了相应的处……”
吕不韦亲声诉说,奈何刚刚张口道出其中缘由,就被嬴政愤然打断,反声质问。
“荒谬!!”嬴政勃然大怒,目中怒火中烧,暴喝出声:“高祖惠文王幼时,触犯律法,不照样被孝公贬之乡野,以正律法!穰侯魏冉,此前在秦国比之芈宸更要狂妄,照样被先祖昭襄王罢黜,为何父王偏偏要放过芈宸?法度不明,这岂非公私不分??!”
面对嬴政的愤然亢击,吕不韦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道:“公子慎言!此事并非王上过失,不韦也觉得此事应该照此处理!王上早年身陷囵圄,还是蒙受华阳太后之恩成为嫡子,最终继任这王位。可以说,王上有今天,少不了芈系的扶持。可是如今,王上若是严惩芈系,亲自发令将自己的舅公押入刑狱,更是惩处起先有恩于自己的嫡母太后,这让外人如何看待?”
“王上孝仁,不仅体现在待公子夫人身上。华阳太后虽然强势逼迫王上,但她始终都是王上的嫡母。阳泉君芈宸即便再过分,那也是王上的舅公。这二人以前都是助王上在秦国生存下去的臂助,如今虽然犯事,但若王上严惩,难免会让人认为王上不顾昔日之恩情!这有损于王族威严!”
吕不韦的话,一字一字烙在了嬴政的心上,却并没有压下嬴政心中的怒火,反而更加激起不忿之意:“相邦莫不是忘了王叶!王叶府中近百口被尽数屠灭,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人命!!难道相邦也觉得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吗?这简直天理难容!!”
“公子!”说到这里,吕不韦面向嬴政,郑重其声:“王叶身为芈系中人,私藏军备,本身就死罪难逃!况且,他是芈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嬴政瞪大了眼睛,如魔怔般愣住,看着眼前的吕不韦,一时无言。
见状,吕不韦接着说道:“其二,便是夫人封后一事。历代后宫夫人封后,都要让太后应准,王上借此事,也有以芈宸为要挟令华阳太后同意夫人立后一事,这不论是对夫人还是对公子,都是极为重要的大事,还望公子能明悉!”
“……”嬴政没有说话,眼睛看着眼前的桌案,依旧沉默。
吕不韦在对面看着,看着嬴政漠然相对,心中隐隐一些忧虑,担心嬴政会想不开此中症结。
不过,嬴政在沉默之后,无声地起身,不发一言,扭身便出了屋子,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恭送公子!”后面,吕不韦拱手相送,收获的只有坚定的背影和空寂无声。
看着嬴政离去的背影,吕不韦摇了摇头,接着坐下,开始盘算芈系中人。
相府之外。
嬴政走出了相府,并没有骑马离去,而是牵着马,缓步走在了咸阳城的大街之上。
走在这光洁如新的板石大路上,看着人来人往,嬴政的心里很不舒坦,头一次感觉到了格格不入。
回想起吕不韦的告诫之言,回想起吕不韦那满脸“理当如此”的神情,嬴政心中便开始有了难言的失落。想到了王叶府中的惨象,也想起了那个身在襁褓当中却惨遭灭口的婴儿……
确实,王叶的死跟嬴政没有关系,也跟王族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怪就怪王业选错了人。权力之争,向来都不是风平浪静的,或者说,这风平浪静之下,是鲜血铸就的暗流,这一切,在这个时代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是嬴政的心中,却始终放不下。回想起了早些年在清荷院中,赵诗雨的询问。
“你崇尚于完备的治世之法,那我问你,你心中的法,究竟管束的是哪一方?是王族?是权贵?还是民众?”
赵诗雨的身影浮现在脑海当中,嬴政回想起了那一幕景象,同时也回想起了,当时在少女身边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我心中的法,应该是天下之法!管理天下,庶民无冤,官吏无贪,宗亲无狞,此方为大道之法!”
昔日的答论,在嬴政脑海中回荡,也让嬴政再次坚决自己的内心,自己心中的理念,并未因此而改变!
或许没有赵诗雨,自己也会跟他们一样,觉得这一切就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如今的自己,并不如此!!
嬴政翻身上马,朝着自己的府邸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