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咸阳。
相府当中,幕僚卫单住处。
“大人,成皋那边作何打算?”前来送简报的下属,看到卫单手捧绢帛暗自沉思的样子,顿时心中生奇,忍不住出声询问了句。
卫单听后,轻轻吐了口气,舒缓了下心神,沉声说道:“樊於期在那边与阏与守将井忌的兄弟井然关系不错,此番想要借助调军,怂恿井然随行,从而一同跟着前往阏与任职。”
下属一听到这里,立即就反应了过来,知道樊於期不可能光想着调任,恐怕还另有后手,当即小声说道:“大人,此举莫不是另有筹算?”
“……”卫单沉默不语,看着桌案上的绢帛思索良久,才缓缓抬起头,说道:“成皋与阏与,虽说都是边境雄关,但是两者却另有不同。成皋关外面对的是最为弱小的韩国,基本上除非六国合兵赶至,秦国都能应对得游刃有余。”
“但是阏与不同,此关地处太行腹地,时刻都承受着来自赵国的窥探,虽然有四万秦军驻扎,但是阏与一旦生变,与秦国内地兵营相距甚远,纵然是上党驻军,要想驰援也需得数日,这期间变量太大,同样也更有机会谋算!”
“原来如此!!”下属立马恍然大悟。
樊於期在成皋,即便是担当守关将军一职,但是却没有任何的发挥余地,若非六国合兵,恐怕成皋十数年都不见得有仗可打。
秦国与六国不打仗,那樊於期这颗钉子自然也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是阏与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哽在赵国喉咙的一根刺,赵国能轻言放弃?若是樊於期在阏与任职,那等到赵军攻城的时候,樊於期耍个手段,让阏与失守,那对于秦国而言可是天大的损失,甚至由此秦赵两国对峙之势将从现如今的被动转化为主动,自此赵国胡服骑射将可以直接威胁到秦国本土,六国也不至于像之前合纵那样对龟缩的秦国无计可施!
可一想到这儿,那下属却又有些疑惑,出声问道:“可是大人,若是樊於期那边动手,我们岂不是就暴露了吗?”
“呵呵~~”对此,卫单不屑一笑:“暴露不暴露,对于现在的我们都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即便我等还身在这相府,但是吕不韦已经起了疑心,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深信我等,日后再想借助吕不韦生事已经没了可能。”
“再说了,我们来秦国,本就是为了弱秦疲秦!秦国据天险而阻断六国之兵,靠得就是这些个雄关险地,若是此番襄助赵国攻破阏与,一旦太行山那里有了缺口,能够让赵国北境与之相通,收复失地,进而直接威胁到秦国本土,这对我六国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处!”
“这么说……大人您也同意樊於期此请?”下属轻声询问了句,对此小声求证。
“哎~~”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神采奕然的卫单,此刻却无奈一叹,满是失落地道:“原本我还在思索,为了赵国值不值得我奉天阁冒此大险。但是仔细一想,去年咸阳大震,廷尉城卫军全城封锁,各国暗探都损失惨重,我奉天阁也不例外,伤筋动骨。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若是空等日后行事,恐怕再难碰到像如今这样的机会!”
“与其固守恢复,苟延残喘,倒不如此次奋力一搏,若是功成自然是大利好。若是失败,我奉天阁也足以自保潜伏,不至于覆灭在秦国!此次樊於期举事便是一个契机,我奉天阁须得谨慎再谨慎,毕其功于一役,定要彻底打通阏与这一道口子,为我六国争取到灭秦之机!!”
“那……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应对?”下属恭敬地问道。
卫单沉吟了片刻,拿起桌案上的绢帛,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才转身认真说道:“通知赵国的暗线,是时候面见赵王,禀明利害了!!”
“小人明白!这便下去安排!”下属听懂了卫单的话,当下俯首一礼,恭声回应道。
“恩……”卫单应了句,随即端坐在案前,将手中的绢帛随手扔到了火盆当中,任之毁于一炬。
秦国边境,成皋关内,将军幕府。
“王腾将军,你找我?”樊於期走进屋内,看着台案上低头思忖的王腾,出声打了个招呼。
“来了,樊将军!”王腾见到樊於期,也没有摆什么上司的架势,反而亲近地呼唤了一声,招呼樊於期就座。
王腾与井忌一样,是麃公的帐下副将,先前二人曾携手攻占阏与,为秦国立下大功,故此二人升迁,一个镇守阏与,一个驻扎成皋,为秦国看住这边境雄关。
王腾虽是这成皋关内常驻的主将,但是樊於期却是由相邦引荐,而且身手高强、勇猛果敢,是以深受关内将士的敬重,自然也少不了王腾的重视。
而今,看着樊於期坐下,王腾还抄起壶具为其添上一盅热茶,边倒边出声问道:“樊将军,前段时间我跟你说起的驰援阏与一事,你还记得吗?”
“……”樊於期端茶碗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随即抬头面色沉静,轻声说道:“当然记得,怎么了?”
“哎……”见樊於期问起,王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茶壶,闷声说道:“这几天本来在盘点支援的兵力,但是井然那个兔崽子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找了我不知道多少次了,每一天都要过来叨扰数遍,真是扰得我心烦意乱,连睡觉做梦都被这小子催!”
“哈哈哈哈~~~”樊於期故作豪放地大笑起来,对此没有表现出分毫的局促,就好像自己毫不知情,听到这话被逗笑了一般:“井然在这边半年,把整个成皋的军民都搅得烦闷,将军这才被扰了几天?这才哪到哪儿啊!”
“哎~~”王腾一脸疲惫的模样,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揉了揉发黑的眼圈,眉头拧成了疙瘩,说道:“我这几天也仔细想了想,这小子来我成皋半年不到,底下的民众都找我举报了不知道多少次,都上过这无赖小子的当,简直是群情激愤啊!”
“以前井忌将军找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还没放心里去,但是现在想来,真是不应该接手!要我说,干脆趁着这一回出兵援助阏与,直接把这小子捎带上算了,给井忌将军送回去!”
“可是……井忌将军之前有过嘱托,我们就这么将井然送回去,会不会……”樊於期听后,凑到跟前轻声询问了句,对此有些担忧。
“无妨!”王腾自信回复:“虽说赵国那边时局不明,但是十有**打不起来,毕竟他赵国北境还在我秦国大军窥伺之下,若是敢对阏与出手,空耗国力拿不下,一旦邯郸那边没了后劲,那我们秦国想要吃下北境,就顺畅了不少!赵王,没那个胆魄打破这道平衡!”
赵国北境雁门云中两郡,都在秦国的铁蹄之下,若非李牧在这北境统兵对抗,让秦国一时忌惮,没有下定决心攻打,恐怕这两郡之土早就改姓了。
当然,秦国不出兵攻占,一方面是顾忌赵国大将李牧。另一方面,便是阏与。
阏与,北境,邯郸。三方暗中仿佛形成了三角之势,秦国不论对哪一方出手,这赵国北境和邯郸方面都不会坐视不理,动一则惊二,除非秦国举大军攻伐,否则始终难下。
不过,就北境那两郡不毛之地,时不时还要提防匈奴的侵犯,这对秦国的吸引力确实不大,为此大动干戈,难免有些不值。
秦国不愿大肆举兵,赵国也不愿在阏与耗费国力,让秦国得出空闲吞了北境。故此,两国才保持这么长时间的对峙,秋毫不犯,缘由就在于此。
秦赵的平衡点,就在阏与!阏与不失,秦国始终占据主动,在太行周边牢牢限制住赵国大半数的军力,让赵军无暇其他。
阏与若是失守,那赵国太行北境将再度连为一体,秦国连上党都暴露在赵国的骑射之下,更不说新设的太原郡。
听了王腾的讲解之后,樊於期眼中神光一闪,随即面上显露出敬佩之色,连忙称赞道:“将军不愧是麃公老将军的心腹爱将,这一份见解当真是让樊於期望尘莫及,佩服佩服!”
“哈哈~~樊将军客气了!樊将军勇武之力尚在我之上,如此盛言,王腾惭愧啊!”王腾笑呵呵地应承了句,随即看着樊於期说道:“樊将军,此次支援阏与的大队,还是由你来统领吧!”
“什么?”樊於期精神一阵恍惚,随即连忙反应过来,强行压下内心躁动的惊喜,平缓心神语气,轻声问道:“不是由孙校尉统兵前往吗?怎么换了?”
“哎~~本来只是简单的调兵,但是井然这小子非得跟去,孙校尉哪里管得住他?一路上要是再惹出什么事端,如何是好?”王腾一脸苦涩,无奈地说道:“这成皋关内,就你与他关系最好,井然也听你这个大哥的话,由你率兵前往,是最好不过了!”
说完,见樊於期一脸思索的模样,王腾还以为樊於期有些顾虑,当即笑着说道:“放心,我已经上报给监军了,咸阳那边会通禀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樊於期无奈一笑,随后有些疑惑地看着王腾,不解地问道:“此番调兵,是赵国那边另有所动吗?”
被问及正事,王腾神色一肃,认真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只是听上面曾谈起,说是晋阳近段时间有些躁动,或许与赵国那边有关。”
“晋阳?”樊於期一愣:“我听说晋阳是有赵国郭氏一族的余脉,难道赵国想里应外合,染指阏与??”
“很有可能!所以这一次派遣万人众去驰援井忌,也是担心一旦生事,上党军民来不及调动的话,晋阳那边会是变量!”王腾肃然吩咐道:“定下由你统兵,也是看中了樊将军的勇武,有你在阏与帮衬,也能让井忌将军和我放心!”
“将军谬赞!”樊於期连忙谦虚回礼,面上波澜不惊,眼底还隐有光华闪过,迅速消弭。
“再者……”说到这里,王腾脸色一变,无奈地看着樊於期道:“井然这个小子,还需得樊将军看严实一点,最好将其全须全尾地送到阏与,后面诸事我等都不要去管,让井忌将军头疼去吧!”
“哈哈哈哈哈~~将军放心,樊於期省得!”樊於期被王腾这话给逗笑了,顺着应了下来,表现出一副豪迈扎实的样子,让王腾放心。
“老王~~老王~~”就在屋内二人交谈之际,从门外传来了井然的呼喊声。
“哎~~”王腾抬手拂面,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嘿嘿嘿~~”旁边樊於期笑脸看着这一幕,看上去颇有些幸灾乐祸之嫌。
“老王……呀~樊大哥也在呢?”井然一走到屋内,打眼一看就看到了对坐的二人,当即一脸惊喜,连忙出声问道:“你们这是在商量什么呢?是关于调兵的事儿吗?”
“井然,要叫将军!”樊於期大脸一横,故作威严地喝了一句。
“哎呀没事儿~~我们熟,是吧老王!”井然招了招手,随后一脸谄笑地凑到跟前,朝着王腾眨了眨眼。
“……”王腾一脸无语地翻了翻白眼。
王腾与井忌同为麃公帐下副将,又是在阏与之战一同对阵李牧的生死兄弟,是故二人的交情一直都不错。连带着井然,也跟王腾扯上了一些关系。
“老……”
“得!别说了~~后面樊将军会统领关内一万精兵,前往阏与驰援,到时候你跟着吧!”王腾一见井然张嘴,立马就明白了这货想说什么,当下一把打断,直接先发制人,将方才的准备一一道出。
“真的?!!”井然满脸惊喜,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兴奋不已。
“这一路上消停些,等到了阏与,你可得带我多转转哦!”一旁的樊於期见到井然这般模样,当即笑着出声,肯定了这一说法。
“哎呀~~樊大哥放心,等到了阏与,小弟定会带着大哥吃遍太行美食,那地儿野味繁多,我们天天都吃不重样的!!”井然的嘴都咧得合不拢了,在两人当面展现出狂喜之态,那滑稽的姿态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樊於期当即大笑出声,就连一旁的王腾也是满脸无奈地笑出了声。
屋内,看似一片欣欣向荣,皆大欢喜。
…………
赵国,邯郸。
王宫之内,赵王端坐在位,双手怀揣,眼睛紧盯着桌案之上的那一张绢帛,目中闪烁着思忖的光芒。
太子赵偃在一旁静立,时而看向沉思的赵丹,时而看向堂前端正跪坐的那位素衣士子,心中暗自筹算。
“这事儿……信陵君知道吗?”赵王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出声,面向素衣士子,轻声问了句。
“此事关乎之重乃是赵国,君侯如何作想,赵王会在意吗?”素衣士子答非所问,反过来搪塞了赵王一嘴,不具礼数。
但是相对的,赵王却并未有动怒气,反而面色越发深沉,又陷入了沉思。
那素衣士子,见状也不心急,正了正身子,继续沉着等候。
良久,赵王细思之下,再度出声说道:“若是这一次失败,那我赵国可就是招惹上了腥臊,平白给了秦国生事的口舌。”
“赵王,据在下所见,此番举事成或不成,重点不在于我等,而是在于赵王!”素衣士子侃侃而谈:“赵王,愿下多重的筹码,来促成此事呢?”
“若是尔等不出岔子,真能打开这阏与东城门,邯郸周边这二十万大军,尽可受你奉天阁驱使!”赵王大手一挥,表现得很大方,不过紧跟着神色一转,眯着眼睛说道:“可若是尔等失算,这件事又该怎么算呢?”
“呵呵呵~~”素衣士子朗然一笑,面对赵王的盯伺,丝毫不慌,淡然答道:“我等身为暗中间作,已经是以近乎覆灭为代价助贵国全此一事!此事不论成或不成,我奉天阁在秦国都将会被全面清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以说,这是我奉天阁的全力一搏,如此,赵王还有何顾虑?”
素衣士子将话挑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是一场豪赌,哪有什么保底之策?剩下的就要看你赵国跟不跟了!
“……”赵王脸色一沉,随即眉头紧皱,沉思了片刻,最后目色一定,抬头看向素衣士子,郑重其声:“既然你奉天阁有大筹算,那我赵国便跟一次!!此事若成,届时攻下太行门户,赵国就算是欠下信陵君一份恩情,日后但有驱使,本王也绝不推辞!”
这话,赵王说得掷地有声,特别庄重!
“在下代我家君侯,多谢赵王慷慨!”素衣士子笑脸相对,恭敬执礼。
商量妥当之后,素衣士子行拜礼退出,眼看着奉天阁之人离去,赵偃转过头,正色问道:“父王,奉天阁之人究竟可不可信?”
“呵呵~~”听到这话,赵王嗤笑一声:“这天下人最值得信任的,永远都只有自己。奉天阁想要赌一把大的,我赵国也不过是他们的赌注之一,仅此而已!”
“那……父王为何答应他们?若是此事败落,我赵国触犯了止战协议,秦国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岂不坏事?”赵偃对此有些不解。
赵王面色一沉,遥遥看着素衣士子逐渐消散的身影,沉声诉说道:“偃儿,你要记住,国之争端,永远都是以利当先!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胜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身为王者,你只需要衡量一件事所能得到的利益,值不值得你为其犯险!”
“儿臣明白了!”赵偃恭敬答复。
“嗯!”见到此,赵王点了点头,随即出声讲说道:“这一次奉天阁举事,想要与我赵国里应外合攻下阏与,就是为了打破六国对秦国龟缩之态无可奈何的局面,这是事关六国的大计,信陵君和奉天阁绝不可能轻慢待之!所以,我赵国不必担心会被奉天阁当枪使。”
“此外,纵然此举会打破先前七国商定的止战协议,但是对于我赵国,秦国想要借个由头讨个公道,还不至于与我赵国死拼到底!纵然举兵伐战,我赵国也不怕它秦国!再说了,秦国相邦之名传得天下士子皆知,我就不信嬴政有这个闲心,连国内政务都不顾,专心给我赵国下套!”
说完,赵王冷哼一声,身为王者,赵王自然明白一个手握政权的相邦意味着什么,相权高立君权旁落,在赵王看来,这可是秦国的内部大患,嬴政若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所以,赵王自认为在秦国内政平缓之前,嬴政还没这个闲心设计赵国。纵然此次事情败落,秦国能不能腾出手来出战,还不一定呢!
“原来如此!”听完父王的拆解,赵偃顿时恍然大悟,忍不住拍了个马屁:“跟父王比起来,嬴政什么都不是,我赵国此次,或许把握住反超秦国之机了!!”
“哈哈~~”赵王听后大笑出声,还不忘摆手说道:“嬴政此子,虽然颇有才干,但毕竟太过年轻,被少年血性冲昏了头脑。这王位之上的事务,哪有那般轻巧?偃儿,莫要步他后尘!”
“儿臣明白!”赵偃恭谨应声。
“嗯~~呵呵呵~~”殿内,赵王的得意笑声,不绝于耳,仿佛已经在幻想阏与复归赵国的一幕了。
…………
秦国咸阳,静泉宫寝殿。
夜色已深,寝殿之内依旧保留几盏烛火,嬴政靠在坐塌之上,身着睡袍,一手搭在凭几上,一手紧握书简,细细品味。
“咄~咄咄咄!”这时,寝殿外室,突然有一身影贴近窗户,轻扣了几下紧闭的殿门。
“进来!”嬴政姿势不变,墨黑的眼珠挪过去扫了一眼,轻声应了句。
“哗啦~~”殿门打开一条小缝,一道黑影随之入内,就跪在门口,遥遥拜向嬴政,轻声道了句:“启禀我王,赵国那边郭开传来消息,奉天阁与赵王已经接触过了,赵王已同意!”
“知道了……”嬴政面不改色,但是眼皮子还是不经意跳动了下,足以看出心中的波动。
黑影恭敬低头,随即暗无影般闪出内殿,关上了殿门,消失无踪。
殿内,昏黄的烛光跳动,嬴政的嘴角随之微微上扬,在昏光映照下,白森森的牙齿闪烁着渗人的寒光,昭示着某些人的悲惨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