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静泉宫辉月殿。
鼎铛陈设,烛光闪烁,宽阔的堂下,一面带青铜云纹面甲的黑衣人,正跪在地上,满怀恭谨地仰望着王座上的君王,时不时应声答复。
嬴政放下绢帛,面上依旧淡然,不过内心却是松了口气,心中大石也终于是落定。
阏与之谋功成,也就代表秦国接下来拥有了向六国征讨的声由,同时也代表着有了向赵国索要赵诗雨的前提,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哆嗦了!
“这个消息,相府和卫单那边知道了吗?”心里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松弛,也让嬴政有心思关心起了其他琐事。
闻声,堂下跪地的黑衣人精神一振,连忙答道:“回禀我王,此次我等并未遮掩行事,故此奉天阁暗线还有相府的眼睛也都知晓,最晚明日,消息就会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好!”嬴政将绢帛递到了一旁侍立的天巳手中,随后看向堂下的黑衣人,平声称赞了句:“这一次潜影做得不错,尤其是你,魍!假借井忌之弟,接近樊於期,麻痹诱导奉天阁举事,这桩桩件件,都做得毫无破绽!潜影之首,名副其实!”
“王上赞誉,臣下愧受!”黑衣人魍忙恭声答谢,言辞虽自鄙,但是语气中的惊喜却是怎么遮也遮不住。
“呵呵~”嬴政轻笑一声,随即面目肃然,正色说道:“这一次顺水推舟策反奉天阁与赵国合流,对本王非常重要,这一功是你应得的!我听天巳说,你如今已是一流极致的实力,尚未领悟剑意,这样,宗室剑阁之中的名剑,由你任选一把,体悟剑势,以期宗师之境!”
“微臣,谢我王隆恩!”这一下,黑衣人魍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奋地颤抖出声,伏地大礼谢恩。
名剑之势,虽然是一条千难万险的路,是一条充满死亡的荆棘之路,但是同样的,这也是玄鹰军所属最高的荣誉!不是一般功绩所能达成的。
虽说借助名剑之势,突破宗师之道,整个玄鹰军数十年来就只有百里天巳一人成功,但天巳也因此傲然于宗师之列,继而成为了玄鹰军的军主,成为了君王的左膀右臂!
纵然魍无法突破到这一步,但若能够借助名剑凝实剑意,也足以让自身踏足半步宗师之境,从十二都尉中脱颖而出,让地字营另一个都尉在自己面前多收敛些脾性,也是大好之事!
“好了~~路遥辛苦,早些退下休息吧!”嬴政摆手示意,温言安抚。
“微臣告退!”黑衣人魍恭敬礼拜,后持礼退步,缓缓挪出了大殿,消匿而去。
待魍离开后,嬴政偏过头,轻声吩咐道:“你去安排下,将阏与之事记录下来,送到李斯的面前。既然相邦和奉天阁都有眼线,廷尉也不能被落下太多。”
“喏!”天巳拱手领命,小步退至墙柱阴影当中,身影仿佛融入了暗影,眨眼便消失不见。
偌大的殿堂,独留嬴政一人。
嬴政从腰间拿起那一串赵诗雨亲手编织的羊脂白玉平安结,指间轻轻摩挲,嘴角微微上扬,轻轻呢喃:“约定的,我做到了……接下来,就到你了!”
仿佛想到了美好的事物,嬴政的脸上满是柔和,温暖和煦。
夜色,渐深。
翌日,相邦府上。
幕僚卫单住处,此刻蓦然惊起极度压抑的咆哮声……
“你说什么??!”
屋檐下,隔窗大开,卫单正半起身撑在桌案前,声嘶力竭地乱吼,就连身形也被怒火冲击得摇曳不已,双手紧紧扣住案边,指甲深深嵌入硬木之中,骨节青白,甚至从指木接合处渗出了丝丝血色。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卫单此刻都快要疯了,从阏与送来的信息,让人看了又惊又惧,即便是以卫单的心境,也无法承受如此变故。
樊於期被放逐,生死不明;奉天阁精锐损失大半,余者也都失了音讯;赵军更是被一把火烧了万余人,仓皇逃窜。奉天阁与赵国合谋夺取阏与可谓是功亏一篑,奉天阁数千人这十多年来在秦国的努力,一朝付诸东流,再无翻身之日!
这一切,都出自卫单的手中……
被卫单凝眉怒视,对面禀言的下属噤若寒蝉,哆哆嗦嗦地张口,颤声回禀道:“大……大人,阏与那边……那边传来的消息即是如此,樊於期大人举事当晚,就被井忌派人控制,朱亥大人所带领的赵军也在阏与关前遭了埋伏,损伤惨重!”
“咯吱吱!!”硬如铁的木案,被卫单以肉指捏得咯吱作响,令人牙酸的声音,映入眼帘的血色,都让下属不寒而栗,周身颤抖不已。
卫单咬紧牙关,内心的翻腾已如天河倒灌,波涌不休,难以平复。
“我奉天阁竟然!竟然!!成了咬钩之鱼!!!”
卫单顿感惊悚,浑身都凉了半截,脑海当中不断浮现出嬴政这个陌生的身影,如今回想起,在这一事件上浮现出的那种种令人心惊胆颤的细节,卫单的内心一瞬间就被无尽的恐慌所填满,难以自拔。
卧底阏与,与赵合谋。这本应该是天衣无缝之局!可是没想到,这最终却都是王宫之内那位少年君王下的一场局!!
到了现在,卫单已经完完全全想明白了,奉天阁以及樊於期,恐怕连自己,都早早地暴露在了嬴政的面前,或许那一日吴成传讯,就已经代表了奉天阁在秦国的未来,注定落幕。
“库通”一声,卫单身子一软,一屁股砸在了坐塌上,整个人魂不守舍,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焉不拉叽。
“完了……奉天阁,完了……”卫单双目空洞,徒然间悲情高呼,疮痍满怀,悲戚的声泪俱然落下,受此影响,就连屋内都弥散出哀伤的气息。
为了掩护阏与樊於期行事,咸阳这边已经是动用了几乎全部的暗中力量,与城卫军廷尉府斗智斗勇,吸引注意力。尽管收效不错,但是这些暗中的钉子一旦浮出水面,就会被秦国密探咬住,难以再沉浮下去。
故此,这一次本就是奉天阁尽全力与秦国拼死搏命的路子。而如今看来,孰胜孰败一目了然。
这一下,在面对廷尉和城卫军的清算,奉天阁在秦国的分点恐怕几近覆灭!奉天阁十数年来的发展,将一朝荡尽,再难有余力暗中谋乱。
而且,樊於期被认出,恐怕自己也……
卫单悚然一惊,顾不上再消极待机,连忙爬起身,脸上神情满是慌乱和失态,着急忙慌地喊道:“快!快去通报各部,放弃所有行动,全部隐退,即刻撤离秦国!快去!!”
“啊?是……是!”下属被卫单这突然间的怒喝给吓得心神猛地一窒,结结巴巴地回复,起身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
屋内,卫单眼睁睁看着下属离去,心中的惊恐和紧张也随之舒解了几分,不过绷起的那根弦,却丝毫没有松缓半分。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就在卫单全心全力安定心神之际,屋外却随之传来了争执之声,方才应卫单之命出去通告的下属,此刻听起来却好像是被人拦了下来。
听到这响动,卫单心里猛地一紧,眉头拧紧,眼珠子一转,立马想到了什么,连忙起身朝着屋外奔去。
出了房门,站在门前台阶之上,卫单一眼就看到了与下属纠葛在一起的相府侍卫,顿时心底一沉,强自安稳下心神,沉声喝道:“怎么回事?!”
听到有人呵斥,正在纠缠吵闹的众人随之一静,转身看来。
当看到台阶上俯视观望的卫单之后,那一行侍卫当中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一人挪步赶至跟前,冲着卫单遥遥扶了扶手,语气还算客气地说道:“卫单先生,我等前来羁押别院所有人,统一看管,不得与外界有任何的联系,这是相邦的命令,还请先生自重,莫要让我等兄弟难做!”
“……”卫单沉默了下,看着领头之人那坚定的目光,心中也有了几分思量,但是面上依旧冷凝,沉声喝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小人知道~!”那领头人低头应了句,只是当其抬起头时,目中却有了些许锋芒:“只是……相邦令中所说的,是这别院里的~~所有人!”
话音方落,那锋芒便直指卫单,身形微弓,垂下的手掌不自觉地附上了剑柄,仿佛卫单再要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领头的侍卫队长就要拔剑出手一般。
这一幕,卫单自然是看在了眼中,顿时心中一紧,知道吕不韦已经先一步动手,当下面色稍缓,语气柔和了不少,继续问道:“相邦何在?我想见一见相邦,当面诉问。”
听到这话,侍卫领头当即答道:“卫先生,还请安心在院内等候,相邦大人已经进宫,等到相邦出宫回府之后,自然会来召见先生。”
“好,那我就在这儿等着!”卫单面色平淡,轻声应道。
对此,领头侍卫没再多说什么,挥手叫停了另一边的对峙,随即领着一帮人出了院子,封上了府门。
“你们在这里守着,给我睁大眼睛盯紧,要是跑出去一个人,便是死罪!听清楚了没有?!”院墙之外,传来了方才那位侍卫头领的喝令声。
“喏!!”紧跟着的,是乌压压一片的浑厚回音,听声音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有这么多人守着卫单这个别院,看得出来应是吕不韦“特别照顾”的缘故。
“大人,现在该……”被侍卫堵住的下属来到卫单跟前,有些担忧地提问。
“等着吧……”卫单面色蜡黄,失魂落魄地道了句:“看来吕不韦也听到风声了,樊於期是我向他介绍的,樊於期叛变亲赵,总归会牵连到我身上,吕不韦又早都怀疑了我,想必如今派人看住我等,应是有了弃车保帅的想法了。”
“那这……”下属当即急得满头大汗,脸上尽是惶恐,不知如何应对。
卫单扭头看了眼下属,强行扯出一道僵硬的笑容,轻声安慰道:“好了,吕不韦没有将我等移交廷尉,想来应是有一些顾虑。等他出宫,自然会传我前往应辩,到了那时,或许能偷得一分生机。”
“别忘了,我奉天阁与他这个秦国相邦早已纠葛甚深,是一条船上的人,若他落井下石,自然也要想想我奉天阁临死反扑之下,他该怎么应对!”
“安心等着吧,吕不韦~~会找我的!”
“是……”
…………
王宫之中。
春意渐浓,秦王宫中也是绿色显现,生机盎然。偌大的宫廷阔院之内,花草齐放,草木清新,自然也是游走踏青的好地方。
院中,嬴政与王绾二人齐步散行,一前一后,时不时交谈一二,赏花游园,心旷神怡。
年已十四的嬴政,挺拔威气,剑眉星目,俊逸不凡,个头比之身后已值青年的王绾都犹有胜之,就是嘴角的黄须,显得整个人稍微有些稚嫩之气,朝阳正升。
不过,身在这少年君王身侧,王绾却是没敢有分毫的轻松,整个人心神紧绷,鬓角隐有湿汗,显然嬴政所给予的威压和震慑,让人并不敢掉以轻心。
“真没想到,这宫中竟有如此美景,本王此前竟是从来都未看到过,真是不胜唏嘘啊!”前面的嬴政看着眼前清池碧波,树荫葱绿,草木花卉皆新,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由衷地赞美了一句。
其实在此前,这个地方这个时节,嬴政不是没有来过,只不过当时的秦国要么是芈系当朝,要么是内忧外患,根本就没有心思来看这些景色,自然也就发现不了。
世上不缺美景,缺的只是发现美景的眼睛罢了。或者说,缺的是能将美景收入眼中的心。
跟在嬴政身后,王绾看了看前边的感叹,知道这是王上的自我笑谈,自然不会煞风景地接口,只在一旁恭敬地候着。
这时,嬴政又发声了:“王绾,最近下面有议论什么大事儿吗?”
“!!”王绾浑身一震,立马挺直了腰身,知道嬴政这话意有所指,也知道嬴政想听什么,虽然这件事在咸阳只是掀起了微微风声,甚至只有小部分人知晓,但是王绾心中明悉,确信嬴政所指定然是自己猜想的那一件事!
当下,王绾轻声回道:“王上,臣也只是听到了一些流言,说是阏与那边发生了动乱,赵国与阏与关内的秦军将军合谋,欲发动动乱攻占阏与!”
“哦~~这事儿传得挺开呀!我记得那个叛我秦国的将军叫樊……樊什么来着~~”嬴政略有惊诧地感叹了声,随即说到正题,一副回忆的模样,边想边念叨。
“樊於期!”旁边,王绾恭声补充。
“对~就是樊於期!”嬴政嘴角微扬,轻笑了声,接着问道:“这个人我似乎有一些印象,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好像不是我军中提拔的将军吧?”
王绾继续回应,面色依旧恭谨如初,毫无杂念:“回禀我王,樊於期与相邦府上的幕僚卫单先生有旧,此前也是卫单先生向相邦进言介绍,樊於期才得以在去年六国合纵之际,前往成皋任职。”
“原来如此!”嬴政回身看了眼王绾,眼底笑意盈盈,似乎满意于王绾的答复。
不过紧跟着,嬴政面色幽然,墨瞳暗寂深远,悠悠说道:“本王记得这一次上禀的通报上说,这樊於期是魏国信陵君手下的奉天阁成员,是魏国的信探!跟这种人为伍,看来这个卫单,也非良民啊!”
“此前咸阳动乱,流言四起,更有遗失的军中弩机伤人害命,廷尉暗中查探得知,这些事都与奉天阁脱不了干系,这帮细作真是跟阴暗虫子一般,让人心中不爽啊!”说着,嬴政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一颗一颗扔向清池当中,看那水花四溅,碧波涟漪,水中鱼儿飞快转向,四散逃离。
王绾缓缓抬头看向嬴政,目睹嬴政的动作,思索嬴政方才所言,总感觉话中有话。
果不其然,嬴政趁着一个空档,蓦然转身看向王绾,嘴角勾勒出一抹幽深的笑,轻声问道:“王绾,你觉得相邦,会与那奉天阁之人为伍吗?”
“!!!”面对嬴政提问的送命题,看着王上脸上的三分戏谑七分隐晦,王绾瞳孔骤然一缩,顿时感到汗毛倒竖,通体生寒,连呼吸都停滞了几分。
“回……回禀王上!”王绾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迎着嬴政那一双如渊墨瞳,仿佛自身面对的是深不可见底的寒渊一般,诡秘莫测,让人心跳都紧了些,颤声说道:“臣对此所知不多,不敢以虚妄言论,蒙蔽王上。”
“……”对此答复,嬴政第一时间没有出声,脸上笑容不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有些惊颤的王绾。很快,嬴政脸上的神情舒缓了下来,笑容变得柔和了不少,伸出手拍了拍王绾的肩膀,和声安慰道:“莫要紧张,本王只是问问。”
“是……是!”王绾心里捏了把冷汗,随之躬身点头应是,像是松了一口气。
见状,嬴政笑着转身,目光扫向园内清池,掌中的一颗石子运到了指尖,轻轻抬手,又是一发直入水中,“噗通”一声激起水花朵朵,涟漪荡漾。
与此同时,嬴政怀着方才那种轻松柔和的语态,轻轻问了句:“王绾,从相府出来的士子当中,你算是出类拔萃的几人之一,如今也已是大夫之任。不过,同样出色的也不止你一人,但是唯有你能三番五次进宫聆听王意,你可知为何?”
“!!”王绾心头一震,缓缓抬头,看到嬴政淡然的侧脸,郑重地抬手施礼,恭敬屈身答道:“王上圣意,臣不敢私加揣摩,臣不知……”
“呵呵~~”嬴政一把将手中石子尽数掷出,轻笑了声,便回头看向王绾,幽幽地道了句:“因为你够忠诚!”
王绾眼睛蓦然睁大,佝偻的身形越加恭敬。
嬴政嘴角笑容不减,环顾这四周,继续迈步向前,赏花悦目。
身后,王绾紧紧跟进,恭谨随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