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骑兵迫近我阏与,数量不少于两万!”井忌面色平淡,沉声应道。
“哈哈哈哈哈~~~”樊於期当即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挤了出来,颇有些歇斯底里的疯狂。
井忌就这么静静地冷眼旁观,任由樊於期疯狂,面上始终保持平淡。
“哼!”而大笑过后,眼见井忌依旧是方才“那副嘴脸”,樊於期很不爽地冷哼了一声,满嘴讥讽,邪魅笑道:“骑兵的马蹄之声能传数里之外,而我等身在关内依旧清晰可闻,那就证明,赵军的步骑已经赶至东城门前不到一里!”
“那又如何?”井忌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还反问了句。
“那又如何?呵呵呵~~”樊於期气极反笑,对井忌的反应越发不满,当下目中闪烁出疯狂之色,高声嘶喊道:“若是赵军骑兵赶至,发现镇守城门的全是我奉天阁之人,而且东城门已经大开相迎,接下来会如何呢?哈哈哈哈!!!”
樊於期自认为井忌所表现出的平淡是因为抓住了自己,以为由此这阏与就后顾无忧,而当下爆出这一消息,就是为了打破井忌的自信和平静。至于谋算,现在也已经无关紧要,不到一里的距离,就说话间的功夫,赵军的骑兵足以进城,即便当下井忌知道了自己的筹算,除了焦急悲叹之外,也绝无法子应对!
樊於期,对此很自信!因为自信,奉天阁上下精心筹算半年之久的谋划,绝不可能被秦国一个区区统兵之将看穿!
甚至,此时的樊於期已经在期待,期待井忌在听了这一消息之后显露出的惊慌失措和极度懊悔,期待这个从刚才出现就一副波澜不惊的自信之人,是如何被自己的言语击破那自信的假象!
樊於期的疯言疯语一经传出,立马就引起了周遭兵士的骚乱,一众不明此中详情的秦军士卒,已经开始了交头接耳,满脸忧色。
“这……这是真的吗?”
“樊将……樊於期看样子不像是在胡说啊,而且这骑兵的进军不假啊!”
“难道东城门真的被赵军拿下了吗?可是那边怎么没有传来骚乱之声,难道真的如樊於期所言,东城门全是奉天阁的贼子吗?”
“可恶!我们难道不应该尽快前往驰援吗?难道真让赵人夺了阏与?!”
人群当中的议论纷纷,传入樊於期的耳朵,这让樊於期更加地兴奋,嘴角都不自觉地咧到了耳根,那有些癫狂的诡笑,让人发自内心感到寒意顿生。
只是,井忌对此的反应,却完完全全没有按照樊於期的预期演下去。
“肃静!”井忌看向周遭,沉声静气,语气凌厉地呵斥了一句,周围的议论之声顿时一清,所有人都望向井忌,看到井忌那平静以往的态度,这让一众秦人士卒感到心安,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也都随之停下了争议。
“嗯?”樊於期此时也察觉到了些微不对,看着井忌在听了自己的一番话后完全没有表现出惊诧震恐的表情,反而一如既往地淡然,甚至在樊於期看来,此时的井忌甚至有些高深莫测。
“东城门失守,他怎么可能还这么淡定?”樊於期感到很不可思议,嘴角的笑意也逐渐消失,目色沉寂,心中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难道……”
“不!这绝不可能!!”脑海中刚刚浮现出的猜想,樊於期就彻底将其摁死,若说井忌察觉到了奉天阁的筹算,将自己堵住以防阏与粮草有失,这樊於期都能接受。
但是要说井忌看穿了奉天阁的精心谋划,甚至还反过来顺水推舟,设计奉天阁和自己,这樊於期绝不相信!!奉天阁仔仔细细盘算了半年之久的谋划,怎么可能被秦**中的一介寻常将领看破?此事绝无可能!!
“轰隆隆~~”就在樊於期内心陷入焦灼之时,东边夜空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隆隆声响,隐晦难辨,紧跟着一道划破夜空的火线显露,如同白日普照一般的光芒遍撒夜幕,耀眼的光芒映照之下,仓储这一片地界形同白昼,周围林立的火把在这光芒的照耀之下,都显得有些黯淡。
整个夜空,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板块,东半边是如同初晓破空般明亮的白天,西半边则是永寂的黑夜,空洞而又幽寂。
“日出??”炽烈的光芒,也让仓储场地的众人随之望去,而樊於期在眯着眼看了看远处传来如同日出一样的光热,蓦然有些呆愣。
“不对!!”很快,樊於期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现在的时辰还是丑时,怎么可能会有日出?
可若不是日出,这直冲天际的红光,映照半个天空的光芒,就像是火焰一样跳动升腾,又是何物??
等等……火焰??!
“嘶!!”樊於期突然间倒吸了一大口凉气,脸上的神情有些呆滞,愣愣地扭过头面向东边,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那不断跳动的光芒,规律地飘荡,像是充满了生命一样。
樊於期双目瞪大,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愣愣地看着那炽烈的光芒,感受着周围逐渐升高的温感,耳边仿佛响起人们凄厉绝望的嘶吼,还有火焰燃烧**的滋滋声,这一切的一切让樊於期的心彻底沉底,一直以来坚持的一丝强硬,在此刻也显得可笑、悲哀。
“哈……”凝视了良久,樊於期颤抖着声呼出一口气,僵硬的头颅机械般地转动,满目震悚地看向安居于马上的井忌,看向这个从一开始入场就沉着冷静、平淡相对的人,仿佛这一切的变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旁观着局内棋子的挣扎和落定。
“你究竟……”樊於期内心的所有期盼,都已经随之逝去,被那火焰一般的炽烈光热燃烧殆尽,只剩空洞的虚无,连说话都磕磕绊绊,嘴里刚蹦出三个字,额头就青筋暴横,脸面涨得血红,却始终都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现在的樊於期,基本上已经认清了现实,尽管内心当中极度疑惑不解,但是至今都没有任何大动静传来,更何况东边地域现在还升腾不止的火光,足以让樊於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唯有滔天的火焰,才能破开这黑夜的封锁,映照半个天空。而这没由来的火焰,自然不会是无故升起……至于东城门……
井忌,竟然真的看穿了奉天阁的筹算!!!这就像是一道烧得通红的铁烙印,上面布满了耻辱和嘲弄,深深烙在了樊於期的身心之上,印迹深入骨髓。
“嘎嘣”一声,樊於期牙关猛地合拢,发出清脆的响声。紧跟着,整个身躯开始颤抖,双拳紧紧攥握,目中火光迸射,目标正是对面一脸冷漠的井忌。
在眼中火光快要爆发之际,井忌的身后突然人影窜动,紧跟着一人身形显露,缓缓走上前来。
“!!!”当看到这一人的面容之后,易燃易爆的樊於期忽然间双目睁大,整个人的气息瞬间紊乱,方才积蓄良久的盛怒之气也随之泄放,就像是撑到极致的气球,突然间被扎破了一个大窟窿,缓缓瘪了下去。
“井……井然??”樊於期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一道来到井忌身前停下的身影,内心的激荡久久都不能平息。
看到樊於期这番作态,井然消瘦的脸上却浮现出与以往一样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轻声问道:“樊大哥,对小弟的安排可还满意?”
“什么!!”樊於期呼吸一窒,思绪翻涌,差一点儿就站不住身子,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
“大人~~”“大人……”
旁边的武者连忙搀扶着樊於期,用满怀戒备的目光看着井忌和井然,俱都满脸担忧。
樊於期长长地喘了两大口粗气,心中万念俱灰,仿佛活着的一切都没了意义,看着井然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樊於期突然感到心底生出难言的寒意。
起初,焚毁仓储被井忌围捕,那个时候樊於期还抱有几分侥幸,认为井忌不过是巧合之下抓到了一丝端倪,无伤大雅。
但是随着后来那火光冲天,樊於期即便是再难以置信,也知道此次事关夺回阏与的谋划已经夭折,无法全功。
即便如此,在事情败露,一切谋划付之东流水的时候,樊於期的心中也只是懊恼和震惊,因为这只能算是谋算被人识破,最后无功而返。樊於期虽然对此感到异常恼怒,但是心神还算稳定,没有崩溃而彻底失去理智。
但是现在,在井然走出,轻描淡写地在自己面前诉说了这一句话之后,樊於期的内心崩塌了……无力和惶恐无休止地涌上心头,彻底击溃了樊於期的内心防线。
这便是因为,樊於期和奉天阁此前所谋划的框架,就是基于井然这个井忌堂弟的身份上,通过井然来接近阏与,从而能够在阏与做出一番动静,削弱秦国。
可是如今,在井然表现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可怕城府之时,樊於期突然醒悟了一件事:若是从一开始,奉天阁的筹算就是对方的一场局呢?
不论是与井然接触,相互熟稔;还是太行局势动荡,调兵驰援阏与;亦或者是多方信任,故意麻痹,安安静静充当幕后的黄雀。若是这一切,都是一场局,一场针对奉天阁……针对赵国的局呢?
将奉天阁和赵国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如此大手笔,这幕后之人该是怎样的思量?
此时的樊於期,已经近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了一具躯壳,杵在场内发呆。
而看到了樊於期的失常,井然目光一闪,心知此人定然已经想到了什么,当下也不再遮掩,很直白地说道:“看来你也想到了~~不错,成皋调兵,赵军进击阏与,这些都在我等的筹算之中!而你奉天阁,不过是我手中的棋子!至于现在的关外,自百丈开始连绵数里,都已经成为了一片火海,赵军别说三万步骑,即便是邯郸大军齐至,也到不了阏与的关门前!”
“你在东城门处安置的五百武士,现如今恐怕都已经……身死魂消了吧~~!”幽幽地话语,从井然的口中淡然道出,就像是井忌的表情一样,古井不波,不起波澜,仿佛平常喝水一般轻松。
井然这一番话,成功引起了樊於期的注意,樊於期通红的双眼怒睁而来,一把推开周围下属的搀扶,踉跄着身子站直,疯狂地冲着井然怒吼道:“这不可能!我奉天阁帐下五百江湖义士,他们个个勇武过人,甚至不乏一流高手,怎么可能被关内秦军无声息地干掉!!”
一直以来,东城门那边都没有任何的动静,这也是樊於期内心的坚信。因为不觉得自己麾下这么一批江湖好手,会连个音讯都传不出就被人覆灭,放眼天下纵然是江湖巨斗的墨家,也难有如此之能耐!可想而知井然这一句话,在樊於期的内心激起了多大的震荡。
樊於期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秦军会有如此的战力,奉天阁此次倾家荡产孤注一掷,不光谋算被人看破,甚至被当成棋子摆弄,只剩下这参与行动的八百江湖人士,让樊於期能感觉到一丝破局之机。
但是现在,井然的诉说,却将樊於期心中的唯一依仗贬低得一文不值,这谁能忍?
只不过,樊於期的疯狂,周边三百奉天阁武者的愤怒,却并未让对面的井然有半分的色变。
看着歇斯底里、面目狰狞的樊於期,井然轻轻一笑,云淡风轻地道了句:“你们奉天阁之人,还是不长记性啊!看来上一次劫杀山风二剑的那个人,不光事儿没办成,连半分威信都没落下,真是失败啊~!”
“轰隆!!”一声惊雷,瞬间炸响在了樊於期的心中,整个人如遭雷击,瞪大双眼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个音儿来。
而围拢在樊於期左右的领头兵士,此刻的脸上也多有惊慌失措,目中显露出惧意,手中所持的长剑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明白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
信陵八剑,是奉天阁乃至信陵君麾下的最强者。八剑当中实力最低者,也是一流顶尖的实力。上一次山风二剑在退回魏国的时候路遇劫杀,当时的对手可是半步宗师的存在,这一件事在奉天阁之中也鲜有人知晓。
但是信陵八剑的实力,人尽皆知。井然口中的“那个人”,能够劫杀山风二剑,其实力可想而知,相比下来可以说当下场中所有的奉天阁武者都是杂鱼,樊於期也不例外!
若是这背后是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组织,那么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东城门的五百人,恐怕真的已经……
“哈啊~~~”颤抖又悠长的喘息过后,樊於期抬起了头,此时的目中一片死寂,周身都弥散着落寞的暮气,望向对面的井然,轻声问了句:“我奉天阁所做的一切,都是嬴政的筹谋,对吗?”
随时询问,但是樊於期的语气却很坚定。
一切都串联上了,这从头到尾,能够动用如此大的力量,让王腾井忌这两个边关守将都做足了戏份,在奉天阁和赵国面前布下了偷天大局,坐收渔利。秦国有这个能力和魄力的,只有身为秦王的嬴政!
回应樊於期的,只有井忌和井然的无声凝视。
“果然如此啊~~”樊於期苦笑一声,声气当中尽是无力:“以奉天阁为子,算计赵国犯边,秦国以理挥斥天下,六国之盟形同虚设,合纵遗风也将被诸般心机算计侵染地千疮百孔,孰能抗衡秦国?秦王嬴政,真是好算计啊~~不过……”
说着,樊於期目色一狠,浓眉横入双鬓,脸上横肉凶狠,恶悍着声说道:“别以为就此一策,能够埋没我等六国之士!纵然奉天阁与赵国此次谋算失利,但是我六国抗秦之心绝不会动摇!今日我樊於期纵然身死,也要在上面不分昼夜紧紧盯着你秦国,看尔等日后如何败亡!!”
“拿起剑,今日便是我等为君侯尽忠之日!!”
“喏!”
樊於期狠厉一声吼,周遭三百奉天阁武者俱都高声应呼,个个血性争发,凶光锃现,一副要与秦兵殊死拼搏的样子。
“刷!!”眼见对方锐意突进,围拢的秦军兵卒全都肃面冷凝,手中长戟下压,遥指着眼前这一群奉天阁余孽,严神戒备。
望见这一幕,井然向前迈了一小步,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你们可还没到给魏无忌尽忠的时候,今日我秦军不会杀你们。相反,你们这些人,我全都会放走,让你们安然离开秦境。”
“什么?!!”奉天阁的人群中,立马就响起了难以置信地声音,与此同时,那一份抵抗致死的血性,也由此减弱了几分。
能活着的情况下,没人愿意去赴死。
就连樊於期,此刻也是紧皱眉头,满脸的戒备,不知道井然这是在搞什么鬼。
而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井忌,在听了这话之后,也是不由地偏过头看了眼井然,但也没有出声言说。
“今日之事,总要有人传出去。”看着樊於期等人满脸的怀疑和戒备,井然轻轻笑道:“与其我秦国邦交告知,倒不如经由奉天阁和信陵君的嘴传遍列国。我秦国,没兴趣在动刀之前下通牒。”
“……”樊於期神情隐晦,让人看不出端倪。
秦国,是想先行让此事传遍天下,静观后事。
这个道理,樊於期明白。但是不明白的是,为何要借奉天阁之口?或者更直观点儿说,为什么要放走自己等人?
把这三百人都杀了,也不会影响什么,阏与之事还是会经由赵国和其他奉天阁之人的嘴里传出,那么又为何要放过自己等人呢?难道是胜者的仁慈怜悯吗?这让樊於期想不通。
但是……樊於期看着对面侧身放开一条路的井然,心中充满了不解,但是生还之机放在眼前,却让这三百武者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这时,井然在一旁催促了声。
听到这儿,樊於期一声不吭,手持长剑,迈步前去。周围三百武者见状,也连忙跟进,一行人穿过井然放开的缺口,一路戒备,朝着东城门走去。
奉天阁之人有序离开了仓储重地,而在之后,井忌井然二人显露出身形,二人远远望着樊於期离去的背影,沉默相望着。
“奉天阁余孽,除恶务尽,将他们杀了就是,为何放他离去?难道这是王上之意?”忽然,井忌出声问了句。
“自然!”井然淡然回复,只是却没有分毫面对表兄的亲近和尊敬,反而像是陌生人一样。
对此,井忌也未曾多言,更没有对井然的态度感到不满,两人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默契。
“放归其离去,一来将阏与之变广颂天下,静观列国变化;二来这些人活着回去,才能让奉天阁的人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恐惧!!”井然眯着眼睛,樊於期等人的身影也已经逐渐看不到了,也就无须再顾忌什么。
说完,井然伸出手拂过面颊,脸上的皮肤随着指压而渐渐起伏变形,声音也随之传来:“此间事已了,我也要回咸阳禀报君上。赵国虽然受挫,但是难保不会再度席卷而来,这阏与的布防和守卫,就要劳烦将军了!”
说着话的功夫,井然的脸皮竟然在手指的揉搓下,渐渐地脱落下来,最后捏住一撕,一张栩栩如生的“井然”脸人皮面具,赫然呈现。
在摘下面具之后,“井然”运转内力,周身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期间还伴随着骨骼筋肉搅动的咔咔声响,原先瘦弱的身躯瞬间变得壮实了不少,顷刻间变成了另外一人。
旁边,井忌自始至终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收入眼底,目中却毫无波澜,仿佛早有见识一般。
而这个完全陌生的“井然”,转过头看向井忌,笑着说道:“赵军此次出击,靠得是在阏与内乱的先决条件下,偷袭夺关。但是如今奉天阁被驱逐,先锋的三万步骑损伤火海,主动之势已悄然转变,赵军将领只要有些头脑,必会撤兵!将军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不担心!赵军若是敢来,定要他崩碎门牙!!”井忌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豪气万千。
“呵呵~~既如此,我等便放心归去,将军保重!”一边笑着回应,“井然”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副青铜云纹面甲,盖住了脸面,拱手告辞。
“……”井忌也随之拱手,无声道别,目送“井然”消失在视线范围。
一场闹剧,终于落定。只不过在布局之人看来,却才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