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五二章
目目相触, 丹卿倏地收回手,食指却被段冽一把捉住。
他力气大,丹卿挣扎不动, 索性静静望着他。
突然醒来, 段冽神思还有些恍惚。
他眼前仿佛残留着血流成河的画面, 耳畔还回荡着刀戟碰撞、厮杀悲鸣的嘈杂。
段冽眨眨眼,用力挥去所有幻觉。
然后, 清晰映现在他眼帘的, 便是眼前这位小公子。
他如同生长在天地角落的一棵小树, 或是一株小草。总是那么从容,伸展着属于自己的枝叶。不为世间万物所动。
段冽时常看不透他。
这个人, 当真是曾背弃他的人吗?
若非不信鬼神,段冽甚至怀疑, 他是否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
段冽单臂撑起上半身, 他微微俯首,用视线认真描绘丹卿的脸。
他戴着人.皮.面.具,并不是段冽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但味道是。
段冽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但很好闻,令他沉迷。
段冽下意识埋首, 把头卧在丹卿颈窝, 深深吸了两口。
丹卿:……
被他温热呼吸拂过的地方,生出细细密密的痒。
丹卿窘得面颊微红, 他想起身,离开这间床榻。
“被褥和床单都换过。”段冽突然低低出声道。
他嗓音嘶哑,懒懒的。还带着那么点儿疑似哄人的倦怠,“那人不是我让他们抬进来的。”
丹卿竟听得懂,段冽到底在说什么。
若能开口讲话, 丹卿兴许会辩驳两句。
他不回营帐,不是这个原因。
但真的不是么?伤重的谢公子占据这间床榻,丹卿不是不可以理解。只是他再回来,这里也没了他的落脚处。
便想着,索性不回。
段冽蹭了蹭丹卿颈窝,像是一只正在标记味道的猛兽:“契族已经投降,我们再在漠北待半个月,然后跟我一起去雁门关,好不好!”
男人声线压得低沉,近在耳畔,如有羽毛扫过,一路痒到心尖尖。
丹卿脚趾忍不住朝内蜷缩,他呆呆的,好像有听清段冽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段冽还半压着他,良久,这位旗开得胜的威武战神,疑似轻叹了声。
这不情愿的语气,竟有些类似不想上学堂的娃娃。
寒冷冬夜,两人紧紧依偎,温度不断攀升。
丹卿怔怔望着头顶,他眼神放空,浅青色的纱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
大威朝与契族的战争正式宣告结束。
这片满目疮痍、洒满鲜血的土地,没有谁能瞬间复原,或许它只能静静等待时间给予的治愈。
为胜利而欢呼的短暂雀跃后,营地上空,笼罩着悲怆气氛。
是将士们在悼念牺牲的英雄。
这两天,丹卿都有些害怕走出营帐,他不敢看那些累累尸骸,更不敢看那一双双悲凉的眼睛。
人间不知轮回更替,凡人把每次的生命都当作唯一,所以他们热烈去战斗,勇敢去爱恨,尽情去伤悲。
无论哪种情绪,他们都酣畅淋漓,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丹卿羡慕他们。
后面几天,漠北突然开始下雪。大地被厚厚的雪包裹,仿若正在酝酿一场美好的新生。
天气越来越冷,啁啁变得不大爱出门。
丹卿搂着啁啁,一人一鸟蜷缩在营帐,颇有些“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意境。
这样寒冷的日子,那位谢公子谢映,竟不顾伤势,前来营帐找过段冽好几次。
他披着狐裘,孤身站在雪地,脖颈大圈白绒随风摇曳。与漫天皑皑白雪,倒是相得益彰。
丹卿告诉他,段冽不在。
谢映微笑道谢,仍固执候在营帐外。
如此弱不胜衣的模样,脆弱得像是一团透明冰晶,轻触便碎。
谢映模样生得并不差。
虽与楚之钦对比,相隔甚远。
但谢映病着,脸颊消瘦苍白,唯独唇色似染了胭脂般红。
这样的小公子,在硬邦邦的男人堆里,确实看着楚楚动人。
这么来回几次,丹卿再蠢,也明白谢映的意思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窝在帐篷,和啁啁共享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等半时辰,再用钳子取出埋在炭盆的红薯,一人一鸟分着吃,真暖乎!
战后的大部分问题,都归朝廷处理。
段冽每天早早出门,绕着营地走一圈,哪怕只是同士兵们说两句话,亦能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
到后来,段冽显然也有避着谢映的意思。
谢映并非普通将士,他是西雍人,父亲是老凉王生前得力干将,马马虎虎算是和段冽一块儿长大。
积雪厚重,长靴踩在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段冽视野佳,隔着老远,便看到候在他营帐外的男子。
浓眉紧蹙,段冽烦不胜烦。
脚步也跟着戛然而止。
林行紧随其后,跟着顿住。
林行也来漠北了,只是此前一直跟随西雍部队行动。
仗打完后,他便像从前一样,回到段冽身边伺候。
遥望着那抹几乎被湮没的羸弱身影,林行笑道:“谢小公子倒真是个痴情人,王爷有所不知,从前在西雍,谢小公子总爱偷偷关注王爷您,只是碍于封珏公子,他才不敢同您亲近。”
“是么?”段冽口吻寡淡。
“是啊!那日战场上,谢公子处处挡在您身前,还不足以证明他的用情至深吗?”
段冽似笑非笑,语气听不出明显情绪:“回西雍没几天,你别的本领没学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林行臊得面色时红时白,他难堪垂首,嗫嚅半天,才找回早已打好的草稿:“谢公子相貌好,性格乖顺,是个贴心的人。况且他出身也好,怎么都比您身边的小哑奴强,王爷既然破例留了人伺候,干脆把谢映一道收了吧,也好让封珏公子对您……”
说到这里,林行欲言又止。
寒风刮起地面雪沫,像雾般远去。
段冽望着那片雪,忽地嗤笑出声:“你说段封珏这一天到晚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林行不敢回话,只能保持沉默。
段冽扯扯唇:“谢映你带回去,我不要。”
林行急红了眼,试图让段冽回心转意:“还是收了吧,小哑奴您都要了!谢映各方面条件,哪里比他差?”
段冽冷冷睨了眼林行,似警告。
林行神色难看,他斗胆道:“王爷,您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楚公子?可他不是个好的,谢公子是咱们西雍人,知根知底,而且他与……”
段冽有些想笑,原来他们一开始,就是打着这种主意啊!
可惜,他身边既然有了正主,还犯得着留个不伦不类的仿版?而且他从来都不稀罕多余的陪伴。
这些话,段冽自然不会挑明,他只是抬了抬下颔,用不容置疑的态度道:“赶快把人弄走,以后再见他到处乱晃碍眼,就别怪我不给西雍、不给段封珏留脸面!”
林行默默望着肃王,无奈叹了口气,终是拱手领命。
自此之后,谢映再没出现。
但这出闹剧,不知不觉,竟传遍军营每个角落。
丹卿浑然不知,他在将士圈里,狠狠出了回名,而且还是以小哑奴的名义。
能降服肃王,还让肃王连留个人的心思都不敢有的,那得是多厉害的角色啊!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动身离开漠北前,段冽准备带丹卿出门看看漠北的雪,结果丹卿居然不愿意。
寒冬大雪的天,丹卿面前一盆炭火,怀里一只啁啁,哪儿愿意上户外挨冻?
他手都懒得伸出来,直接用眼神对他说: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段冽气得半晌没说话。
他早换好衣服,怀里还抱着给丹卿穿的大氅。
再三忍让,段冽用脚踢了踢丹卿身下的美人榻:“再给你一次机会,去不去?”
丹卿烦死段冽了,他直接翻过身,脸朝内,用背影面对他。
“行,你不去,我自己去!”段冽扔下大氅,气鼓鼓走出内室,他用力拂开帘子,故意发出很大动静。
丹卿巴不得段冽别吵他,他怕冷,都想冬眠了。
空气恢复安静,丹卿困意渐浓,正欲睡去,一双冰凉的手忽然扯开他绒毯,然后丹卿被胡乱裹上大氅,那人动作蛮横,差点没把丹卿给憋死。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等丹卿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段冽暴力扛出营帐。
冷风扑面而来,丹卿倒吸一口凉气,用拳头猛砸段冽的背。
段冽轻笑,他低沉嗓音回荡在雪天,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谁让你敬酒不吃非吃罚酒,活该!”
正说着,迎面有士兵巡逻而来,丹卿自觉丢脸,顾不得跟段冽作对,他忙用大氅盖住脑袋。
士兵们异口同声:“参见肃王殿下。”
段冽端着架子回道:“不必多礼。”
双方逐渐拉开距离。
离得远了,几个巡逻卫突然窃窃私语:“就说肃王惧内吧!你们看到没有,出趟门都不让小哑巴自己走路的。”
“殿下平常看着挺厉害,没想到关上门,在家里竟如此雄风不振!哼,我王老二错看他了!”
“我张三也错看他了……”
都怪雪天如此静寂,才能让段冽丹卿听到原本不该听到的话。
段冽抽了抽嘴角,淡淡对丹卿道:“你不是拼命挣扎么?下来自己走。”
丹卿立即攥紧段冽披风,传递出誓死都不下来的决心。
段冽:……
段冽自讨苦吃,竟扛了个耍赖的累赘。
一直走出营地,段冽才黑着脸,没好气道:“你还下不下来?”
丹卿麻溜地从段冽身上滑下来,不敢彻底把人惹毛。
天寒地冻,丹卿站在雪地里,穿好乱七八糟的大氅。
许是把段冽折磨了一路,大仇得报,丹卿嘴角挂着浅浅笑意。皑皑白雪里,他眼睛像两颗黑葡萄,闪烁着诱人采撷的光泽。
段冽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他下意识拔步,像个目标明确的狩猎者,向丹卿徐徐靠近。
积雪嘎吱,丹卿警惕地瞅着段冽。
像是察觉到危险,丹卿防备地往后逡巡了眼,刚想跑,却被段冽抓住手腕,踉跄着抵在一株古木上。
树枝积雪经不住这番碰撞,扑簌簌地往下落雪。
丹卿瞪着段冽,跟防贼似的,满脸写着“你又想怎样”。
段冽忽然好笑,他压低嗓音,像是在哄人:“别怕,我给你摘掉面具。”
许是周遭景色美不胜收,段冽笑起来的样子又极具蛊惑性,丹卿就信了。
段冽确实也没说谎。
他温热指腹在他耳边寻找,然后轻轻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皮纸。
每每此时,丹卿就忍不住感慨,凡间技艺真厉害啊!
可惜九重天用不上,否则他真想囤一箱。
丹卿目光还凝在那张面具上,忽地,大片暗色汹涌着朝他袭来。
丹卿微抬下巴,正要抬眸去看,他的唇,赫然已被一股清冷吻住。
段冽的唇是凉的。
他的似乎也是。
随着反反复复的厮磨吮吸,温度一点点攀升,这样灼热的滚烫,真的属于冬天这个季节吗?
丹卿眼睛不知何时闭上。
他身体软得稀里糊涂,手脚止不住地颤栗,如同过了电般。
天地仿佛在旋转。
丹卿晕乎乎的,他总觉得下个瞬间,他就该晕倒在雪地。
但这刻,却久久没来。
反而是熟悉的味道,一直纠缠尾随着他,似乎要同他走到光阴尽头。
丹卿呼吸越来越急,脸颊红得能滴出石榴汁。此时此刻,他已然不能再承受更多,哪怕只是短短一息。
段冽眷念不舍地松开手,隐忍地替丹卿整理,被细汗濡湿的几绺额发。
白皑皑的世界里,一袭素色大氅的小公子倚在树身,双眼紧闭,浑身颤抖。
伴随每次呼吸吐纳,那两瓣饱满的红唇张张合合。
他的气息里,甚至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但凡想到这点,段冽心脏便填满餍足,满得都快溢出来,然后融化整片漠北的雪。
耳畔寂静。
丹卿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他好像喝醉了,四处都是火烧云,烧得他难受。
忽然,一粒泛苦的药丸,被谁喂进他唇中。
丹卿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他刚要用发麻的舌尖抵出来,那人用指腹按住他唇珠,喑哑至极的嗓音似笑非笑:“是解药,不想要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改到晚上更新吧,说不定能多写点[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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