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五三章
不过是一粒解药罢了, 为何非要用这般暧昧的语气?丹卿觉得,段冽就是在故意捉弄他。
瞪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丹卿一双雾濛濛的眼, 盛满潋滟水波。他的眼神, 像一丝丝的花蕊, 缠绵、黏稠,实在很难寻出里面的威慑之意。
段冽情不自禁地, 用指腹压了压丹卿唇珠, 嗓音愈发喑哑:“咽下去。”
丹卿犯不着同自己作对。
他苦着脸, 把涩涩的丹丸吞入腹中。
“苦吗?”
丹卿懒得搭理他。
段冽轻笑,他忽然捧住丹卿双颊, 俯首低声道:“那我合该与你同甘共苦。”
说着,再度吻住丹卿被亲得胭红的唇。
丹卿本是要推开段冽, 他有点儿疼了, 嘴唇疼,舌尖也痛。
可目目相触的刹那,丹卿仿佛透过段冽含笑的眼,触及到他向他敞开的纯洁灵魂。
尽管被伤害、被背叛,尽管段冽觉得他满口谎言、不值得信任。
尽管他是那样的矛盾, 但段冽居然还是喜欢他。
意识到这点, 丹卿眼睫忽然有些湿润。
其实,他也喜欢他的。
丹卿无法再自欺欺人, 亦无法再用愧疚抱歉,来掩盖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当初,得知段冽并非他的渡劫对象时,丹卿心里尚存几分底气。
他明白,他或许喜欢段冽。但他对他的喜欢, 可能还停留在萌芽初期。
丹卿甚至不能分清,他对段冽的心意,与对云崇仙人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区别。
服用陨思丹期间,丹卿以为他再听不见凡间的声音。
但段冽对他的爱,段冽对他的恨,以及段冽的种种悲欢怒哀,都像最丰盛的营养液,催促他心脏里的那颗绿芽生长。
渐渐地,绿芽舒展开来,它有了主躯干,生长出枝叶,开始拥有自己的思想。
它是段冽种的。
所以它想时刻看到他、跟随他。
丹卿也很害怕。
他一直不愿深入思考,甚至选择这样糊里糊涂的过日子,全因他明白,他与段冽不同。
丹卿想着,万事别分得太清楚,别辨得太明白。这样离开时,还能留有最后的体面与退路。
毕竟披着楚之钦皮囊的丹卿,终将在凡间消失。
段冽也会消失,他不仅是在凡间消失,而是真正的消弭于天地间,再也找不回来。
段冽吻着吻着,意乱情迷之际,忽然吻到一片湿意。
他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停下动作,胡乱给丹卿擦泪痕:“你这是欢喜哭的?还是悲伤哭的?”顿了顿,故意调侃道,“还是疼哭的?”
丹卿垂低头,半晌没吱声。
最后,他红唇半掀,声音沙沙哑哑的,可见被吻得伤了嗓子:“你不是说出来看雪的吗?”
段冽轻咳两声,似有些心虚。
替丹卿系好松垮的大氅,段冽嘴角含着笑:“好,那就看雪吧。”
漠北的雪不比中原婉约,放眼望去,到处铺满雪白,是非常震撼的美。比起九重天的种种盛景,竟毫不逊色。
丹卿看得很认真。
段冽却总是忍不住看丹卿侧脸,他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像在破庙时,他意外从山中采摘的红海棠果儿。
又开始徐徐落雪了,段冽牵起丹卿,并肩离开。
他们走在松软雪地,每行一步,都留下两双脚印。
走到很远,丹卿忽然驻足回首。
雪地里,他与段冽的脚印长长一串,特别清晰,还没有被新雪覆盖。
察觉到丹卿的眷念不舍,段冽道:“若有机会,以后我们再来。”
段冽不是在说假话,却也没有很当真。
他与段璧的君子协议,目前已完成驱逐契族一项。
待收复两座失地,段冽便会依言放弃王爷之位,承受该承担的罪责,贬为一介庶民。
到那时,他会带着丹卿游走在山水间,只要他们在一起,哪儿不是洞天福地?又何须千里迢迢远赴漠北。
丹卿也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因为不可能再成真。
但他还是笑着颔首,用认真的语气道:“好。”
丹卿的温柔乖巧,让段冽颇有些受宠若惊。
段冽不擅言辞,也不乐意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
反正只要“楚之钦”留在他身边,不再朝三暮四、心念摇摆,他会对他好,一辈子的好。
五日后,营地兵马分批陆续撤离完毕,段冽也带着丹卿,正式启程。
林行留了下来,与他们同行。
自那日看雪归来,丹卿便重新戴好人.皮.面.具,继续伪装口不能言的小哑巴。
路途之中,丹卿仍与段冽共骑一匹马。
每天,王爷不是欺负小哑巴,就是在欺负小哑巴的路上。
林行缀在后头,看得脑袋直摇。
这哪儿是欺负?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秀恩爱。
因为心里有事,林行话很少。
他总是远远缀在段冽丹卿身后,并不上前打扰他们。
林行是西雍人,西雍是他的家、是他的根。
他早知,封珏公子不喜肃王。
封珏公子想要的,肃王当真不懂么?不,他只是不认可。所以肃王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为西雍创造美好未来。
对封珏公子而言,既然肃王不能为他的宏图大业作贡献,他又何必忍让他、听从他?
谢映这枚棋子,终究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林行已将这些事写在密信,传回西雍,可他莫名有些害怕,害怕下一封密信的到来……
**
收到漠北来信时,西雍正临近春节。
城楼之上,男人凭栏眺望山河,眼底含着浅浅笑意。
男人很年轻,眉眼狭长,挺鼻薄唇。他相貌谈不上俊美,却富有特色。
比起老凉王富态的身形,段封珏这个做儿子的,显然瘦削很多。
灰袍幕僚隐在檐下黑暗里,声音阴沉:“或许肃王只是不喜欢谢映这款,郡王可换个人再试试。”
段封珏摇头:“没这个必要,直接执行第二个计划即可。”
幕僚蹙眉:“林行与段冽相处多年,他岂能下得去手?况且肃王为人谨慎,他也不一定完全信任林行。”
月明星稀,想来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段封珏仰望天穹,笑容轻松:“阿肆,你可知为何我脑袋空空,文不成武不就,父亲仍放心把西雍交付在我手中?”
幕僚顿了顿:“因为您是凉王唯一的子嗣,是西雍唯一的希望。”
段封珏似乎听到什么笑话,笑得弯了腰。他捂着肚子缓解片刻,细长的眼里,陡然划过一缕亮色:“不,因为我懂人心,最懂段冽的心。”
取出袖中盒子,段封珏递给幕僚,面含春风道:“派人秘密交给林行,告诉他,他老爹老娘和弟妹,正等着他回来过节呢!”
幕僚拱手称是,他捧着盒子转身,很快消失在墨色之中。
夜风裹着料峭寒意,吹起层叠衣袂。
段封珏负手立在长廊,缓缓闭上眼。
这样的夜晚,段封珏忽然想起,幼时阿爹时常训斥他,他说:“阿珏,为父跟你讲过多少次,段冽或许可以成为西雍的一柄锋利宝剑。你为何处处嫉妒他、排斥他?他越出众,越能发挥出更大价值。日后,你莫再刁难欺负他了。”
段封珏那会儿还小,发育又晚,身高只到段冽肩膀,瘦弱得像只竹竿儿。
小小的孩子嘴角噙着笑,认真望着父亲道:“爹爹总说段冽身世凄惨,爹不疼娘不爱,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像从没啃过肉的流浪狗。但凡别人施舍点善意,他便恨不得把全身骨肉都剔下来,双手捧着,赠送给对方。”
老凉王颔首:“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只可惜……”
小段封珏歪着脑袋,天真又残忍道:“爹爹,可段冽他并不是一条狗啊!他是活生生的人。所以怎能用狗的方式驯化他?咱们得用人的方法。”
老凉王好笑,没怎么当真的语气:“阿珏有何高见啊?”
小段封珏眨眨眼:“就是像我这样呀!爹爹对段冽的好,不过是予以温暖爱护,予以关怀栽培。这些说重则重,说轻也轻。但加上一个对他嫉妒羡慕恨的我,效果就不一样了。我越恨段冽比我优秀,越妒忌他夺走爹爹宠爱,越羡慕他散发的才华光芒。他便能时时记着,他段冽得到的温暖,都是从我段封珏手上夺去的,他能有今日成就,都是我段封珏的施舍。他往后得到的越多,享受的越多,越忘不掉这点。他会一直忍让我帮助我,就像怎么飞也飞不远的风筝,我拽拽丝线,他就马上飞回来啦。”
段封珏还记得,他父亲当时看着他的表情,是那样的震惊喜悦。
事情诚如幼时的段封珏所料。
这些年,无论段冽飞得再高、再远,他的魂,始终系在他手指上。
西雍能有今日,多亏有他段冽!
是他出谋划策,是他在京城周旋遮掩,才给西雍足够喘息的时间,然后在暗地里,一步步发展壮大。
甚至在短短几年间,拥有与朝廷可战之力。
可惜啊。
段冽总是如此天真。
他爹说他不爱权势,不执着于夺回皇位,只想让西雍百姓过上富足平安的日子,他怎么就信了呢?
傻瓜!从头至尾,他都只是在像养蛊一样培养你欺骗你啊!
夜色低迷。
段封珏勾了勾唇,他望向远处,仿佛在与段冽隔空对话:“人人都道你聪慧冷硬,实则你最愚笨柔软。你明明有很多脱离命运的机会,可我还没扯动手中丝线,你便自己飞回来了。既然你放不下西雍这点温暖,为何不干脆与我并肩同行?偏偏你毫不贪慕权势地位,又有自己的那点**与执念。所以段冽啊段冽,世间岂有双全法?既然这是你无法逃避的宿命,那便用你毕生的荣誉名望,用你生命最后的光与热,来成全我与西雍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一段大剧情了!明晚继续!谢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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