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五八章
人潮汹涌, 丹卿下意识伸出手,笑着迎接这个面目全非的段冽。
他想告诉段冽,没事了, 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哪怕现在他们还没有家, 但没有关系, 他们可以建造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一个温馨美好,任何风雨阴谋都无法侵袭的家。
阳光炽烈, 大片大片耀眼金芒里, 段冽步履极快。
他离丹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丹卿嘴角笑容不自觉扩大, 他指尖正要触及那截玄色袖摆,段冽却忽地抬起手臂, 与丹卿的手擦肩而过。
那短暂瞬间,丹卿只能看清段冽凄厉愤恨的脸。
他恶狠狠瞪着他, 如一头癫狂猛兽, 突然伸出利爪,用力钳住丹卿脖颈。
因为用劲过大,加之力的惯性。丹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扑倒在地。
段冽随他摔在地面,手劲丝毫不减。
周遭哗然, 百姓悚然尖叫, 纷纷避让。
一时间,场面鸡飞狗跳。
丹卿后背直直砸在地面, 比起剧痛的身体,脖颈无法忽视的那股窒息感,更为致命。
下意识捉住段冽青筋毕露的手,丹卿已然喘不上来气。他努力瞪大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段冽近在咫尺的脸。
乌泱泱百姓把他们围成圈, 没有谁敢上前制止。
丹卿躺在滚烫地面,面颊涨红,连挣扎的力气,都在一点点消失。
四周被茫茫白色占据,丹卿什么都看不清,他双唇颤抖,试图呼喊段冽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肺部存留的空气愈加微薄,丹卿抽搐着,眼角倏地滑出一滴泪。
段冽不为所动,他紧紧掐着丹卿修长的脖颈,眼瞳猩红、神色悲绝,状若煞神。
男人喑哑至极的嗓音,像是摩擦着粗糙砂砾,从遥远天外传来:“为什么背叛我?密信,月夜,为什么,为什么,背叛……”
口齿不清的词语,从段冽唇中接连溢出。
他眼睛血丝密布,眼眶却蓄满热泪。
他是那么的凶狠,又如此的脆弱。
“背叛,背叛,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段冽头痛欲裂,他想抱住将要炸开的脑袋,却不愿松开禁锢丹卿脖颈的手。
这人是坏人,他和他们俱是坏人。
他们利用他、背叛他、抛弃他,他们恨不能拆分他的血肉骨髓,一口口,喝得点滴都不剩。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爱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伤害他?
或许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他的存在永远惹人生厌,他是不是不值得世上任何一颗真心的对待?
段冽时而凶狠,时而瑟缩。
他神经兮兮地望向周遭,那重重人影,仿佛游走在他黑暗世界里的恶鬼。
昨晚彻夜的恐惧,再度席卷而至。
段冽苍白的唇,发出含糊不清的嗫嚅哽咽声:“错了,呜呜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呜呜……”
人群喧哗,几个护卫急得满头大汗,他们试图拨开人群,来到丹卿段冽身边。
今晨,这群护卫奉命跟在肃王身边,以担心伤害肃王而不敢制止他的借口,行押送肃王游街之实。
但人命是万万不能闹出来的,这对制造舆论十分不利。
护卫们神色慌张,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从人海辟出一条顺畅的路。
见肃王死死掐住的男人都快断气,几个护卫再顾及不得。他们冲上去,蛮横粗暴地把段冽拉起来。
段冽自幼习武,此时神智紊乱,战力更是强大。
护卫们抓手的抓手,扯腿的扯腿,有个护卫见段冽始终不肯松手,气急之下,竟狠狠朝他手腕踹了几脚。
段冽吃痛,像猛兽般低吼了声,双手略微松动。
抓住这个机会,护卫们对他拳打脚踢,总算在慌乱之中,成功制住肃王段冽。
生怕回府邸途中再生事端,护卫们拿出粗绳,绑住段冽手脚,一路严防死守,把人拉扯着往回赶。
围观百姓不忍直视。
他们捂着嘴,眼里闪烁着泪花,却不约而同地,随着段冽狼狈被捆缚的步伐,慢慢跟上去……
有几个好心人,匆忙把丹卿抬到树下,以免他被踩踏至死。
树荫里,面容清隽的年轻公子面色惨白。他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抽搐颤栗,眼眸虽阖着,眼角泪水却不停渗出来,染湿了鬓发。
中年男人语气惊恐:“他会不会是要死了?他抖得好厉害。”
女人也怕得不行:“找个大夫,快,快去找个大夫。”
“这个时候到哪找大夫?给他把衣领扒开,透透气。”
“哎呀你会不会扒衣服,走开让我来。”
……
耳畔嗡鸣,喉咙火辣辣的痛,丹卿全身虚软,提不起一丝气力。
就连掀起眼皮,他此时竟都办不到。
其实,被段冽掐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丹卿还能听到周围声音。
他听到段冽泣血般的控诉,他听到那些人打他踹他,他听到巨大的声浪逐渐远去。
段冽被他们带走了。
丹卿好恨!为什么他现在是个一无是处的凡人?
倘若他拥有仙力,在段冽受苦受难的瞬间,他或许会气得失去理智,然后让那些欺辱段冽的罪魁祸首和帮凶,通通烟消云散,彻底湮灭于天道轮回。
段冽有多痛有多难过,他们就活该以百倍以千倍来奉还。
可惜,他只是个没有用的凡人。
又是一阵剧烈抽搐后,丹卿赫然睁开眼睛。
他眸子黑漆漆的,像没有星与月的暗夜苍穹,没有一丝起伏波动。
这副死气沉沉的可怕模样,把正在替丹卿打扇的男人吓得够呛。
男人问:“你没事吧?”
丹卿没有看他,他仿佛一具没有知觉的僵尸,再感受不到阳光雨露以及人性的美好。
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丹卿目不斜视地走出苍翠树下,那单薄背影,萧索又决绝。
大街空落落的,渺无人烟。
仿佛刚刚的嘈杂汹涌,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虚梦。
但丹卿知道,那不是梦。
段冽生病了。
很重的病。
是蛊罂魔花。
当段冽向他走来的那刻,丹卿便已辨明。
他身上的香味,来自于蛊罂魔花。
此花生长在魔域,丹卿不知,人间为何会有这种脏污恶毒的东西。
但去年夏天,丹卿也曾在人间寻到一株天星仙草。
所以,丹卿不敢随便臆测它的来历。
只是这种蛊罂魔花,并没有所谓的解药,一旦被沾染,便很难再摆脱它的控制。
它攀附在人身体里,彻底摧毁神识,激发出人心最恐怖最畏惧最难忘的恶欲。
就连神仙沾染上蛊罂魔花,亦只能靠超强意志力来压制,有的神仙虽然成功克服,道心却遭受了或多或少的损害,再难修复。
凡人不是仙,他们没有修为去抵抗,他们的生命那般短暂,如何能修炼出超脱的心境?
丹卿凛冽黑眸里,忽然闪过几丝绝望。
很快,它们消散无踪,恢复死寂般的幽暗。
在衢城百姓相送下,神志不清的段冽,被护卫带回前彧国太守府邸。
就在这天,肃王被当今朝廷残害的消息,不胫而走。
它们如同长了翅膀般,飞过重重峻岭,飞过汪洋河流,传入大威朝每个人的耳朵里。
夜色幽静,月亮仿佛泛着淡淡的红,无端叫人害怕。
自彧国贼子被赶跑,这些被压迫剥削的大威子民,都得到了解放。
陈阿六就是其中之一。
他烧得一手好菜,原先一直在彧国太守府邸当厨子,每个月领着难以糊口的微末银钱。
陈阿六不想给彧国人做饭,但不做全家都得死,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肃王把彧国贼子从衢城赶跑,暂居这座太守府邸,陈老六便自愿留下,开开心心地掌管后厨,给神勇无敌的肃王殿下做菜吃。
可他还没做几天呢!
哎……
晚上,陈阿六做完几十人的晚饭后,又专门煲了补身汤,托护卫带给疯疯癫癫的肃王殿下。
那陌生护卫冷冷瞥他一眼,嗤了声,也分不清什么意思。
陈阿六胸腔憋闷得慌。
他匆匆行在夜路里,想赶回家抱抱婆娘孩子,温暖一下拔凉拔凉的心。
往常婆娘都会点盏微弱的灯,等他归家,今日怎么黑咕隆咚的?
陈阿六纳罕地推开门,唤了声“茹娘”,然后摸索着点燃油灯。
火苗升腾的瞬间,屋子被照亮。
陈阿六笑容亦僵硬在嘴角,只见斑驳墙角里,茹娘与两个孩子被绳索捆缚,他们嘴里捂着绢布,不知为何,意识已有些迷糊不清。
而一身寒意的青衣公子,正手持冰冷宝剑,静静凝望着他。
陈阿六吓得冷汗直流,他唰地跪下来,还未来得及磕头求饶,一道清泠漠然的嗓音已然传来:“想个办法,明日将我悄悄带进府邸。”
陈阿六猛地抬头,他脸色苍白,眼神担忧地直往妻儿身上瞟。
青衣公子别开目光,面无表情道:“待我明日成功入府,我会给你他们的解药,以及大笔银钱。你可以带着家人,离开这座是非之地。”
陈阿六全身都在颤抖,他半信半疑。
可妻儿性命掌握在此人手里,他不得不听命于他。
其实,丹卿是认识陈阿六的,他是个老实人,做的饭菜很好吃,尤其那道酱梅肉荷叶饼。
之前与段冽住在府邸时,丹卿同他打过好几次照面。
但褪去人.皮.面.具的丹卿,陈阿六却是认不出了。
自知此招卑劣恶毒至极,与那些残害段冽的人没什么不同。
但丹卿实在没有办法!
既然这人世间充斥着无数魑魅魍魉,那他为段冽做一回恶鬼,又有何妨?
解开茹娘孩子身上的绳索,丹卿看着陈阿六踉跄奔来,便默默站到窗下,望向那轮染上血红的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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