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五九章
翌日清早, 陈阿六赶着牛车,来到府邸后门。
他车厢装满物资,有大米蔬菜, 以及酱香酒、酸菜各两大坛。
例行检查的护卫拦下陈阿六, 他厉色抬了抬下巴, 示意陈阿六把薄布揭开。
陈阿六诚惶诚恐,有些畏惧地把遮阳布取走。
护卫用剑鞘拨开蔬菜堆, 又把酒坛拆封, 美美地深吸两口, 仿佛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到最后的酸菜坛子时,护卫本想把剑刃插进去。然而酸菜味儿太冲, 这一剑刺下去,武器岂不是都要报废?
护卫犹豫两息, 随即挥挥手, 示意陈阿六赶紧把车拉到后厨。
此时此刻,丹卿就藏身在其中的酸菜坛子里。
待四下静寂,丹卿从坛内爬出来。浑然不顾满身的臭味,丹卿摘掉头顶酸菜,对陈阿六道:“解药与银票, 不在我身上, 待我办完事,会告诉你具体位置。”
语罢, 丹卿简单擦洗,换上杂役服。然后把一粒雪白丹丸含在舌下,拿起扫帚,去庭院打扫。
每到一处地方,丹卿都会在井中投毒, 并点燃慢效迷香。
这种迷香与毒,皆由丹卿亲手调制,不易察觉的同时,也很难配出解药。
许是丹卿佝偻着腰、低眉垂眼的,而且身上还萦绕着怪味儿,往来护卫嫌脏,顶多匆匆看他两眼,并未生疑。
日头渐盛,府中开始用午膳。
厨房煮饭洗菜的水,皆来自府内几口井。
整个上午,丹卿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只在听说段封珏已出府邸时,蹙了蹙眉。
众人用午膳时,丹卿趁机找到陈阿六,他给他一粒解毒药丸,并告诉他,银票与他家人的解药俱在来瑞客栈,即刻便可去取。
办完这些,丹卿再等片刻,随即拎着剑,堂而皇之走在这座偌大宅邸。
府中构造丹卿了如指掌,不过段冽关押于何处,他尚不确定。
沿路搜寻,若是遇到仍有抵抗力的护卫,丹卿避开致命部位,长剑直刺而去,毫不犹豫。
丹卿神色平静,每次出剑都果决而精准,下手绝不留情。
渐渐地,他衣袂与脸颊都染上点滴血斑,像是朵朵妖艳红梅。
烈日灼灼,瘦削男子提剑而来,仿佛一尊遇神杀神的玉面修罗。
但神奇的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有种极具违和感的干净。
尤其那双眼,哪怕被阴翳覆盖,亦不能湮没最初的澄澈。
“楚、楚之钦?”细如蚊蚋的嗓音,突然从里屋传出。
廊檐下的丹卿漠然望去,是林行,在林行身旁,已然有四五个中招昏倒的暗卫。
丹卿跟没看见似的,继续朝前,没走几步,丹卿撤回步伐。他跨入门槛,将剑抵在林行脖颈,语气森冷:“段冽在哪里?”
林行艰难张了张口,因中毒已深,他似要晕厥:“肃王在、在……”
丹卿拿出小瓷釉瓶,在林行鼻尖晃了晃,面无表情道:“不想死,就在前面带路。”
林行意识稍微清醒,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丹卿,似乎对这副模样的“楚之钦”大受震撼。在林行印象里,“楚之钦”柔软脆弱,哪怕心思歹毒,亦没有举剑杀人的勇气。
没时间容他多想,林行旋即起身,领着丹卿拔步往前。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途中,丹卿淡淡问。
林行怔了怔,他惭愧埋首,沉默片刻,终是开了口:“肃王他,原来一直都是老凉王复仇的工具,当年殿下来到西雍……”
抵达囚禁段冽暗牢时,丹卿总算听完整个故事。
凉薄地扯扯唇,丹卿冷笑出声。
原来竟是如此。
难怪段冽他会变成这般凄厉模样。
尽管段冽从未言明,丹卿却清楚。老凉王与西雍,是段冽这十多年来,努力活着的信仰与目标。
然而就在段冽以为,他终于能放下重担与责任时,有人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骗局。
人人皆清醒,唯你这颗入局的棋子真情实感。
丹卿难以想象,得知真相的刹那,段冽有多绝望。他是否会对他的人生,都产生质疑?
一个从未享受过爱与温暖的孩子,老凉王与段封珏怎能舍得,用这样恶劣残忍的阴谋利用他?
丹卿紧攥长剑的手指泛白,他用力踹开门,当看到铁笼里蓬头挂面、伤痕累累的段冽时,丹卿胸中怒意达到最高峰。
他举高利剑,把锁扣劈得火星四溅。
笼中段冽被惊醒,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看丹卿。
巨响声声,他仓惶有警觉地往后退,直至蜷缩到角落,然后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丹卿鼻尖酸涩,他忍住满腔愤慨,用力劈开锁链。
这种状态的段冽,丹卿没法顺利带走。取出银针,丹卿迅速将段冽刺晕。
冷冷望了眼摊在地上的林行,丹卿很想很想,让他们全部都死在这里,但是……
丹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嘴角划过一抹自嘲的笑。
把解毒丹丸塞进林行嘴里,丹卿留下解毒方子,口吻漠然:“你即刻出门搜集药材,天黑前给他们服下解药,便可保住性命。”
语罢,背着段冽,持剑匆匆前行。
回到曾经住的厢房,丹卿打开暗室机关,迅速带段冽来到关西街。
车马丹卿早已备好。
把段冽放进马车,丹卿摸了摸乖乖等着的啁啁,挤出一丝笑,自言自语般承诺道:“以后,我们就可以再不分开了。”
黄昏晚霞满天。
丹卿给段冽换了衣物,便赶着马车,径自出城。
日以继夜地赶路,丹卿鲜少休息。
他害怕有人追上来,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他们已经榨干段冽仅剩的价值,不是么?
丹卿替段冽委屈,替他不公,上天为何要给他这样的苦难?他明明是个善良柔软的人,只有真正至诚的人,才会被欺辱至此。
可是,没有人能给丹卿一个答案。
晌午时分,丹卿把马车停靠在河岸边。
把两个水囊打满,丹卿迅速回到车厢。
他扶起昏睡的段冽,准备用针灸让他醒来喝水,再稍微吃点儿东西。
段冽情绪太不稳定,丹卿暂时想不出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只能常燃清心静神香。
每日,丹卿都会让段冽清醒一段时间,其余时候,他必须昏睡。否则,丹卿没办法赶路。
银针将要刺入肩部穴位,怀中男子蓦地睁开猩红血眸,他阴沉沉地看着丹卿,蓦地伸出手。
丹卿反应不及,被段冽反客为主,死死压在身下。
这次段冽没有掐丹卿脖颈,他只是疯狂抓住丹卿肩胛骨,不住地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背叛他,为什么不爱他。
望着声嘶力竭、神色痛苦的段冽,丹卿眼底蓄满悲哀。
被段冽双手钳住的地方,很痛,但这点痛,不敌段冽这短短二十年,所经历的千分之一。
时至今日,丹卿终于明白,他从前的想法大错特错。
他曾以为,这场认错渡劫对象的过失,影响固然大,但并没有那么大。
单论此事,或许确实如此。
但丹卿认错的渡劫对象,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段冽。
段冽的人生,太苦了。
生他的父母从未给予过他温暖与爱,他信任的朋友背叛他,他视作父亲的人利用他,他心怀愧疚的人一直都在戏耍他。
而本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丹卿呢?
他也背叛抛弃了他。
在无形中,丹卿也化作其中一把利刃,狠狠插在段冽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如果他们没有相遇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认错渡劫对象就好了。
丹卿泪眼模糊地望向段冽,假若一切都循规蹈矩顺着命格指引,今日段冽是否就可以少受些苦?至少,在段冽的记忆里,不会重复上演那日他决绝离开的画面……
泪水染湿鬓发,丹卿颤抖着,举起右手,把银针送入段冽体内。
咆哮呐喊的男子渐渐失力,他薄唇动了动,最终瘫倒在丹卿怀里,像是安安静静地睡去。
丹卿半晌没能动。
良久,他无力地伸出双臂,把段冽紧紧抱在怀里。
丹卿想说对不起。
可是,这三个字是多么的苍白又无用。
……
同一时刻,九重天。
以天府宫为首的六宫已然大乱,司命星君火急火燎前去拜见天帝。
因太子容陵的渡劫命格早被打乱,这些日子,司命星君等人并未时刻留意凡间动向。
加之两界流淌时间差异大,待司命星君察觉不妥时,太子容陵在凡间的渡劫载体,已然沾染邪恶的蛊罂魔花。
太微玉清宫。
司命星君连连告罪,他面色急切,对高座雍容华贵的中年英俊男子道:“天君,不如即刻将太子神魂召回九重天?蛊罂魔花烙印在天道轮回之中,无法销毁,倘若及时回宫,辅以秘宝,太子的道心与修为必然不会遭受影响。”
天帝容渊不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他竟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仿佛在沉思什么,容渊指尖轻叩金色盘龙扶手,良久无言。
司命星君忍不住催促:“天君,天上一天,凡间一年呐,再犹豫,就又十天半月过去了啊!太子等不了了啊!”
容渊似笑非笑道:“本君的儿子,本君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司命星君欲言又止,他倒不是害怕被问罪连累。
而是太子容陵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已排得上偌大九重天战力前十,若有个差池,岂不是暴殄天物?
容渊慢条斯理地走下玉阶,他来回踱步,终是作出决定,在司命星君期盼跟随的眸光里开口:“不必,姑且让他受着吧!这点苦都承不住,将来如何做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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