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六十章
丹卿驾着马车, 一路向南疾行,试图找到那座他们曾居住的小破庙。
如果想建造一个独属他与段冽的家,那里再合适不过。
可惜, 小破庙路途遥远, 段冽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
思及此, 丹卿当即放弃旧地,直接在渝州落脚。
这些日子, 西雍欲反, 各地接连掀起风浪, 接下来的凡间,恐不太平。
但这些, 都同他们毫无关系了。
丹卿在镇上买全药材与生活用具,驾着马车, 直奔偏僻山林。
背着段冽, 丹卿临时找了处山洞,暂作落脚之地。
点燃两盏油灯,丹卿把段冽放在铺好的床榻,为他盖上薄毯。
隔着昏黄光晕,丹卿坐在段冽身旁, 静静凝望。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丹卿用指腹,细细描绘段冽瘦削的脸庞。
他清减好多。
颧骨有些硌人。
但没关系, 在他眼里,他永远都是最光鲜好看的男子,谁都匹及不上。
夜深,洞穴外蝉鸣声声,几只萤火虫在月光下跳舞。
丹卿望了眼夜空, 然后俯首握住段冽温热的手,口吻轻柔:“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所以,即使痛苦,也请努力撑住,好吗?”
这夜,丹卿整宿未眠。
他握着木炭,在油灯下写写画画。
蛊罂魔花确实没有解药,但丹卿不想、也不能放弃。他得让段冽活着,且活得像个人样。
把记忆里驱邪的药草都记下来,丹卿搜空脑袋,将可能有用的方法,也全部细细罗列记录。
天微微亮,丹卿已生好火,他煮了锅简单的野菜咸鱼粥。
如何让段冽进食,是个极困难的问题。
许是针灸控制的次数多了,段冽已生出抗性,并不是每次都管用。
到后来,丹卿必须用绳索捆绑住段冽,防止他伤害他、伤害自己,又或是神志不清地试图逃走。
看着段冽这幅样子,丹卿心里实在难受。
他始终记得,初下凡时,见到段冽的第一眼。
那天,艳阳灼灼,日光穿过枝叶罅隙,于空中形成无数白芒。
身骑玄马的锦衣男儿郎,就这样闯入丹卿眼帘。
烈马金羁,弓背霞明,披风猎猎,墨发飞扬……
他整个人仿佛在发光,如同悬挂于天上的那颗耀眼太阳。
可现在,这颗太阳,被乌云掩盖住了所有光芒。
丹卿吸了吸鼻子,赶走脑海里的那股沮丧。给自己打气,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
端着温热的粥,丹卿来到段冽身旁。
待取走穴位银针,段冽眼皮倏地一阵颤动,须臾,睁开黑眸。
他黑沉沉的眸光,一开始并没有焦距。渐渐地,蛊罂魔花发作,他眼瞳逐渐染满猩红,里面填满各种各样的情绪。
那些愤怒、恐惧与自我厌恶,铸成最坚固的囚笼,将段冽困在其中,任他如何嘶吼挣扎,都无济于事。
若非被绳索束缚,此时此刻,段冽想必又会恶狠狠朝丹卿扑来。
这样歇斯底里的段冽,其实丹卿已见过许多次。
可丹卿心底的痛楚,并不会因习惯而减少,只会愈演愈烈。
每每看到段冽备受折磨的样子,丹卿五脏六腑都疼得快要破碎了。
但他必须撑住。
艰难喂了几口粥,丹卿又给段冽吃了两颗益元丹。
再度让段冽安静昏睡,丹卿揉了揉啁啁小脑袋,嘱咐了句“好生看守你主人”,便提着剑与斧头,离开洞穴。
丹卿在山中寻觅片刻,砍了不少柳木、桃木,以及柏树木。
这些都是辟邪木,有驱秽之用。
接下来的月余,丹卿睡得很少。
他尝试配制解药的同时,不断在柳木桃木上雕刻《般若心经》,一笔一划,皆含着丹卿满满的虔诚与心血。
七月底的时候,丹卿的小草屋搭建成功了。
里面每根木头,都刻满《般若心经》,就连给段冽的做的木碗、木筷,也不例外。
楚之钦白皙细嫩的手,短短月余,已粗糙得像个农夫,满布厚茧与伤疤。
做神仙的时候,丹卿虽没什么亲情缘和朋友缘,他总是孤零零的,但修炼非常顺利,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当然了,丹卿觉得现在的自己,一点儿都不苦。
他心里很欢喜,尤其住进小草屋的段冽,状态似乎比以前好了那么些许。他便觉得,就算再辛苦百倍,只要段冽好,也是划算的。
从八月第一天起,丹卿开始给段冽泡药浴,药材都是他从山中挖来调配的,泡半个时辰即可。
药汤寒凉,可以与蛊罂魔花的火阳属性相克。
也正因如此,段冽需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每次泡药浴,段冽都十分艰巨。
哪怕身体被捆缚着,段冽亦会发出困兽般凄厉的喊叫,他身体难受,自然想要逃出来。
丹卿拼尽全力,把段冽钳制在药汤里,每日半个时辰的药浴,都如同一场激烈的战斗。
到后来,段冽看浴桶的眼神,比看丹卿都更充满恨意。
丹卿顶着被段冽手肘撞淤青的左眼,苦中作乐地想,挺好,等段冽恨的东西多了,他就是这些里面最可爱的了。
半个月后,丹卿开始加重药材剂量。
煮得浓黑的药汤,散发出苦寒的味道。
这日下午,泡到中途的段冽全身滚烫,他情绪陡然爆发,激烈的反应竟比以往强烈好几倍。丹卿即便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压不住剧烈挣扎的段冽。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浴桶猛然被打翻,浓黑药汤洒了满地。
丹卿被段冽撞得狠狠摔在地上,他脑袋砸到岩石,鲜血淌出来,疼得半晌都看不清东西。
模模糊糊中,段冽不知怎么挣开了绳索。
他把绳子狠狠甩在地上,猩红眼眸寻找半晌,拿起桃树下的斧子,作势要把浴桶劈烂。
丹卿捂着鲜血横流的头,踉跄起身。
这个刻满心经的浴桶,丹卿做了好久,要是坏了,又得从头再来。
丹卿不敢离段冽太近,只能站在他身后几丈处,弱弱道:“别劈,求你了。”
听到声音,状态癫狂的段冽,动作居然顿住。
他回过头,阴晴不定地瞪着丹卿。那模样,好似随时都能发怒,或做出出格的举动。
时间仿佛停止,晚风浅浅,段冽鼻尖,忽而嗅到一股腥甜的,且极具诱惑力的味道。
段冽蹙了蹙眉,他像是受到什么蛊惑般,握着斧头,一步步,朝丹卿所在的位置逼近。
丹卿眸光悚然,下意识趔趄后退,直至脊背撞到桃树躯干,再无处可逃。
头顶阴影袭来,段冽已然站在他面前,极具存在感。
他那双游走着红丝的黑眸,仿佛涌动着暗潮,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丹卿心脏狂跳,鲜血顺着额头滴下来,落在他唇角,像一点妖冶的红梅花瓣。
此时此刻,丹卿想的是,倘若他死了,是不是可以顺利返回九重天,取些秘宝仙药来治段冽?
只是破坏因果轮回,乃天地所不容。
如果他被抓走受刑,段冽又该谁来照顾?
丹卿思绪紊乱,难掩悲伤。
他不敢面对接下来的情景,遂紧闭双眼,把选择权,彻底抛了出去。
四周寂静,丹卿预想中的疼痛,久久未至。
睫毛乱颤,他正欲睁眼,唇角忽然穿来一点温软濡湿的触感。
好像,有什么在舔他。
丹卿大惊,徐徐掀起眼皮。
“砰”地一声,斧头随即砸落地面。
段冽眼神痴迷地按住丹卿肩膀,他从他唇角,一路舔到额头。
吮吸吞咽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丹卿脸颊爆红,他不敢动,他甚至不懂段冽究竟在干什么。
段冽舔舐了许久。
然后把头轻轻靠在丹卿肩窝,似是睡去。
黄昏袭来,绯色霞光里,丹卿背靠桃木,他睁大眼睛,呆呆缓了许久,才把段冽背回小草屋。
犹豫良久,最终丹卿还是给段冽绑上了绳索。
药浴自然得继续。
段冽反应一如既往的大,但丹卿发现,段冽似乎不会伤害他了,至少不会想要他的命。
几天后又有一次,段冽意外挣扎开绳索,他血红着眼,直接把丹卿扯进浴桶里。然后扑上来,疯狂吻他咬他,扯他的衣服。
段冽的这种行为,丹卿很难界定。
他分不清,这到底属于亲近还是报复。
半个月下来,丹卿身上到处都是淤痕,尤其脖颈到胸前锁骨那一块儿。
转眼便是九月。
尽管从表象来看,一切仿佛都在变好。
但丹卿清楚,不管是药浴,还是心经,还是他努力制作的药丸,都解不开蛊罂魔花的药性。
就连压制,都做不到。
段冽总是阶段性的发疯。
他蜷缩在角落,哭哭笑笑,他的世界里,有电闪雷鸣,有疾风骤雨,有冰雪连天。
丹卿与他近在咫尺,却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雨夜,段冽又发病了。
丹卿抱膝坐在地上,眼里也跟着下起了雨。
折腾大半夜后,段冽终于安静下来,丹卿擦干泪痕,把日渐消瘦的男子背起来。
刚把段冽放回床榻,丹卿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很轻很轻,像是雨滴落在枯叶的声音,他说:“你走吧。”
有那么个瞬间,丹卿几乎以为,这是他的幻觉。
怔怔望着疲惫阖眼的段冽,丹卿捂住嘴,他难掩兴奋,只能尽量压抑着情绪,轻轻推攘段冽手臂,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把美梦惊醒:“你说什么?”
“你走吧。”朦胧灯火下,男人没有睁眼,他苍青薄唇翕合,发出冷漠至极的声音。
“你就只有这句话跟我说么?”
段冽声音虽微弱,却再真实不过。
丹卿忽地轻笑出声,他眼也不眨地望着段冽,漫天喜悦扑面而来。丹卿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觉得,这句话到底有多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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