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六.四章
朝廷与西雍之间的战争, 已持续数月。
战火目前集中在西北等地,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少匪徒盗贼趁虚而入, 假冒官兵甚至起义军, 搅得民间大乱。
哪怕在这渝州小小城镇村落, 也蔓延着恐慌的氛围。方圆百里,家家户户囤积粮食, 关门闭户,都心惊胆战地熬着日子。
段冽策马奔行在荒凉潦倒的街道,眉头渐渐蹙紧。
他纵然是要死的,但“楚之钦”得好好活下去,这世道动荡不安, 他的阿钦如何能安稳度日?
时至今日,段冽早已放下过去, 更不在乎段封珏究竟是死是活。
事实上, 在段封珏决定叛乱的那日,他与西雍的下场,便早已注定。
朝廷现在虽被打的措手不及, 看似处于下风, 但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段冽想帮一把朝廷, 让胜利的那天提前到来。
因为,他要他的阿钦,活在没有颠沛鲜血的盛世太平之下。
他要他未来的日子,平安顺遂、繁花似锦。
一路疾行, 段冽走进当地驿站。
驿站里,值守驿卒趴在桌上,正无精打采地打哈欠。
段冽把腰间鱼符与几封书信递过去。
许是他形销骨立, 病恹恹的。驿卒压根没当回事儿,他懒懒睨了眼段冽,直至看到鱼符级别,这才愕然起身,结结巴巴道:“金、金色的鱼符,你、你是……”
段冽声音很低:“快马加鞭把信送到长安,越快越好,明白么?”
驿卒呆呆颔首:“明白。”
此地距长安约一千多公里,八百里加急把信送到段璧手中,只需不到两日功夫。
西雍所有的实力与战术,没人比段冽更了解,毕竟那些都曾是段冽的手笔。自己攻打自己,难道还不容易么?
望了眼天色,段冽在驿卒震惊的注视下,离开驿站。
他步履虚浮,难掩周身疲惫。
今日丹卿进山采摘药草,大约酉时初回来。
段冽便匆匆走了这一趟,此时,他还得加急赶回去,以免那人因看不见他,而惊恐担忧。
段冽昏昏沉沉骑上马,一路强忍着,艰难前行。
所幸马儿识路,它跟丹卿下山采买过几次,故而有惊无险地把段冽载了回来。
踉跄跌下马,段冽全身都在颤抖。
他强忍住嗜杀的**,半爬到床榻,服下丹卿留给他的药丸。
这种药能让段冽陷入昏睡,对身体有一定副作用,是丹卿不在家时的权宜之计。
夕阳西下,丹卿背着满篓药草,急忙赶了回来。
他放下竹篓第一件事,便是冲进草屋,去看看段冽。见他吃了药好生睡着,丹卿终于松了口气。
揭起被褥,丹卿怔怔望着段冽惨白的脸,伸手拨开他濡湿的额发,然后替他擦身更衣。
他一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抱着衣物,丹卿默默望向段冽寂静的睡颜。
有时候,丹卿其实觉得自己很残忍。
哪怕段冽痛苦到极限,他也在用他的方式,一步步将他套牢,不准他生出什么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死亡和活着,于段冽而言,究竟哪种才是真正的解脱?
丹卿不能深想。
很多事情,想多了,日子便没法再过下去。
段冽醒来时,正值凌晨深夜。
丹卿还没睡,他坐在火盆边,在制作丹丸。
哪怕这些药丸,对段冽的病情,用处并不大,但丹卿还是做得一丝不苟。
火光把丹卿脸颊烤得通红。
他忽然微微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那样子可爱又懵懂,像极了雪白软糯的小动物。
每每此时,段冽心底便滋生出许多矛盾想法。
他想,他合该早点去死,给丹卿自由。
可段冽又舍不得去死,他总想在新的太阳升起时,多看一眼丹卿朝气蓬勃的脸。大概正因为他懦弱又眷念,所以才一日日,拖延至今。
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他多苟延残喘一天,对丹卿的伤害与折磨,便多一天。
掀开被褥,段冽缓步走到丹卿身旁,两人在火光中,默契地相视一笑。
段冽轻声道:“阿钦,明天我们做汤圆吧。”
丹卿擦了擦额头薄汗:“那你教我做,我不会。”
段冽点头:“好。”
丹卿似想起什么:“对了,你有看到我放在桌下的竹盒了吗?”那里面,放着丹卿写给楚铮的家信。
段冽颔首道:“我今天清理了下屋子,见它无用占位置,便扔了,很重要么?”
丹卿微愣,随即摇摇头:“不重要,确实挺占位置的,扔就扔了吧。”又笑着问,“你怎么突然想吃汤圆啦?”
月光下,段冽含笑望着丹卿,眸光深邃且温柔:“很早就想同你吃一顿汤圆,却总是忘记。”
丹卿眉眼弯起:“没关系,这次有我帮你记着,再不会忘了。”
段冽半晌才应和,他声音很低,似是有种莫名的眷念:“嗯,再不会忘了。”
丹卿此前囤积了不少粮食,包括糯米粉。
第二天下午,两人在草屋外摆了张桌子,开始揉面、包汤圆儿。
馅料用的则是上次剩的红枣花生等。
丹卿上手很快,只要他不自作主张,往食物里胡乱添加莫名其妙的配料,倒也勉强能入口。
不多时,一颗颗被搓得浑圆的雪白丸子,便可可爱爱地摆在盘子里了。
丹卿眼睛都在放光:“我要吃你亲手做的汤圆。”
段冽没有意见,很好说话的样子:“嗯,那我吃你做的。”
他做的汤圆,也不知能不能入口。
丹卿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忘记手上有面粉,下意识捋了捋额发。然后就听段冽轻笑出声:“小花猫。”
丹卿有点气,他本要把段冽变成“大花猫”,想了想,轻哼道:“我不同你计较。”
段冽笑声很低,如同春夜软风,撩人而不自知:“嗯,阿钦自然是舍不得我受苦的。”
几抹红霞悄悄爬到脸颊,丹卿很有些不大自在。
他与段冽的相处模式,大多是靠行为表达,鲜少语言腻歪。
丹卿抿了抿唇,藏住上扬的嘴角,埋下头,卖力地继续搓圆子。
月上柳梢。丹卿与段冽各自吃完满满一大碗汤圆,幸福地坐在火盆旁。
丹卿拿着根树枝,拨弄烧红的木炭。
大抵吃得太饱,困意格外汹涌。
丹卿小眯了一会会,再睁眼,身旁就没了段冽。
陡然惊醒,丹卿倏地起身,惶然四顾。
“我在这里,”男声轻柔,透着似有若无的宠溺,“阿钦,过来。”
丹卿蓦然侧眸,皎洁月辉下,段冽坐在树下石桌旁,正笑着朝他招手。
桌面上,搁着壶酒,以及两只小瓷杯。
丹卿怔怔走去。莫名生出些不安:“你哪儿来的酒?”
段冽避而不答,他单手执壶,动作优雅地斟了两杯酒,风中,他玄色袖摆摇曳,像怎么捉都捉不住的黑蝴蝶。
淡淡桂花香溢出来,盈满空气。
丹卿面色仍是呆愣愣的,他睫毛轻颤,一动不动地望着段冽。
段冽没有躲避他的眸光,但也没有久留。
低眉望着两杯清香的酒液,段冽薄唇轻勾,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稀松平常:“阿钦,你愿意和我一起死么?”
丹卿僵在原地,头脑大片空白。
鼻尖涌入大量酸涩,丹卿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段冽不想活了。
他早就不想再活了。
是了,一直是他在勉强段冽,是他一直在无声地求他别死。
段冽看他可怜,所以忍着万般痛楚,眼睁睁拖着破落残败的躯体,为他在人间勉强苟活。
作为凡人,身中蛊罂魔花,却能坚守到今日,没有彻底沦为丧失自我的恶鬼。
还不够证明段冽对他的心意么?
月光倾泻而下,在他们面前,横亘着漂亮的一道道莹白月华。
丹卿忽然笑了,他不知道,换做旁人,是否会责怨段冽的这句话。但他不会。
穿过一道道月华,丹卿走到段冽身旁,他拾起其中一杯清酒,义无反顾地饮尽。
他愿意跟段冽同生共死。
可是怎么办?
他的死亡并不是终点。
所以,他们不能一起过奈何桥,不能一起喝孟婆汤,不能一起遗忘彼此。
尽管丹卿面前是望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但他无怨无悔。
段冽垂着眼,不敢看丹卿,也不敢让丹卿看清他通红的眼眶。端起酒杯,段冽背过身,颤抖着喝下去。
天地仿佛静止。
树下,段冽与丹卿并肩依偎着。
段冽仰望满天星辰,含笑道:“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丹卿也跟着笑,笑里透着绝望与悲哀:“不会的。”
段冽似是有些失望,他不再看那些星星,转而将目光投向无尽黑夜,轻声道:“阿钦,其实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和你一起走遍锦绣山河,看尽春花冬雪。但是……”
“我知道。”丹卿猛地闭上眼,他知道段冽这段日子有多痛苦,他知道他熬得有多艰辛。
所以,丹卿愿意放手,送他离去。
他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
段冽扯扯唇,突然间,他五脏六腑如被刀绞,几近窒息。
是毒性已然发作。
疼得冷汗涔涔,段冽靠在树背,不敢再去触碰丹卿的身体。
他想说,如果仅仅只是这般痛苦,他当然还可以再承受下去。
可他的阿钦,凭什么要陪他吃那么多的苦?
他还年轻,他还有大把的光阴与未来。
段冽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他讨厌带给“楚之钦”伤害与痛楚的自己。
段冽曾以为,遇到“楚之钦”,是他不幸人生中的一桩“不幸”之一。
后来,段冽才懂得,原来,他竟是他荒诞生命里,唯一真实的明灯与信仰。
可惜,今后的人生,他再不能替他保驾护航,再不能占有他清澈明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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