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六五章
静夜, 濒临枯竭的玄衣男子,被月辉笼罩在银色的海里。
他疼得青筋毕露、面目扭曲,终是再难压制, 段冽猛地咳出大团血沫。
伴着这记动作, 一连串咳嗽声接踵而至。
他的每声咳嗽, 都狰狞痛苦到极致,仿佛要活生生地把内脏都咳出来。
丹卿陡然僵住。
段冽喝下的那杯酒, 以及,他饮尽的那杯酒……
仿佛意识到什么,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丹卿眼里夺眶而出。
它们就像夏日暴雨,来得汹涌且急。
身旁, 段冽已痛得腰背佝偻。
他强撑着身体,不愿在弥留之际, 给“楚之钦”留下过于痛苦难看的印象。
丹卿侧过头, 他怔怔望向段冽,颤栗不停的手,还未触碰到段冽身体。便听段冽用支离破碎的嗓音, 祈求道:“别看我, 阿钦, 别、别看。”
说着,段冽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急忙拖着残体,试图躲开丹卿的目光。
可他此时的身体, 已是强弩之末。
昏黄橘光下,段冽背影是如此急切、狼狈。
他像失去全部尊严的猛兽,无助又倔强。
此时此刻, 他心中仅仅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别让丹卿看到他濒死前的丑陋模样。
丹卿难以承受地捂住嘴,迅速别过头。
他眼眶里的泪,如同断线珠子,永没有停止的尽头。
嗓音撕裂,丹卿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我不看,我没看了。”丹卿用力去擦脸颊泪痕,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只能哽咽着重复道,“我没看,不看了,呜呜,你别躲。”
两人背对背,丹卿眼前早已模糊不清,他极力忍着啜泣,悲哀地仰望天穹。
先前还温柔的月光,此时却化作最残酷的刀,一刀一刀,锋利尖锐地插在他心肺上。
耳畔,段冽呼吸越来越粗重,他似乎笑了,像是在表扬丹卿做得很好。
虚弱无力地靠在树上,段冽只觉身体轻寒,他好冷,他想最后再看一眼“楚之钦”。
但,还是算了吧。
反正“楚之钦”的五官轮廓,已深深烙印在他灵魂里。
只要他想看到,他便能随时随地,清清楚楚地看到。
段冽艰难地扯开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
他目光凝聚在荒芜的夜空,眼也不眨地望着。
然后,他的阿钦便出现了。
他看见阿钦微笑着,用小鹿般纯净的眼神望着他。
他还朝他走来,亲了亲他额头,笑着对他说:“不痛了,不痛了。”
下个瞬间,段冽就真的,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他圆满地阖上眼,轻轻地,再没有遗憾地说:
“阿钦,我死后,把我骨灰,葬在山顶那、那棵扶桑树下。”
“忘、忘记我,好好活着。”
“再见了,阿钦。”
……
深夜仿佛偌大的黑洞,把万物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丹卿双臂抱膝,把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
他瘦削的肩,乃至全身,都情不自禁地抽动着。
这场雨,真的下的好大。
丹卿衣服湿透了,全身都咸咸的。
一夜之间,天气便彻底转凉。
深秋的罡风,把满枝满枝的残叶都吹落,徒留光秃秃的躯干,屹立在寒意中。
段冽死后的第二天,丹卿仍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傻傻坐着。
好像他只要不回头,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直至晌午,啁啁扑腾着半扇翅膀,偎依到丹卿脚边,丹卿才深刻意识到,往后余生,这偌大天地,再无段冽,再也没有了。
从这天起,丹卿睁着大而空洞的眼,没掉一滴泪。
他冷静地给段冽擦拭嘴角血渍,为他换上干净衣物、为他梳洗头发,然后用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焰,将段冽遗留的肉.身化作骨灰,装进陶罐里。
两日小雨过后,丹卿抱着骨灰坛,往山顶而去。
他神情呆滞,眼神亦没有焦距,好像从段冽离开那刻起,他的灵魂,便也跟着一同湮灭了。
秋阳破开层层云雾,筛下淡淡暖光。
一阵微风拂来,丹卿似是回神,不知不觉,他原来已抵达山顶。
山顶有棵年代久远的扶桑树。
它孤零零盘踞在山头,树身雕刻着一道道岁月亘古的沧桑。
丹卿曾对段冽说,要把这棵树,当作他们的祈福树,挂满红绸与心愿。然后再比一比,看他们谁的愿望最先实现。
此刻,丹卿像是看到极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怔怔望着那棵挂满红绸的扶桑树,眼底尽是喜悦与悲伤。
抱紧怀中骨灰坛,丹卿踉跄地奔向它。
山顶风大。
一根根红绸随风舞动,姿态缠绵。
丹卿仰起头,仿佛站在红绸涌动的世界里。
它们上面俱写着字。
丹卿握住其中一根红绸,呢喃着念出来:“愿阿钦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丹卿忽地轻笑出声,他又拽住第二根红绸,上面写着:“希望阿钦所求皆如愿,所盼皆所期。”
第三根:愿阿钦事事顺遂、与光同行;
第四根:期盼阿钦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第五根:祝福阿钦前路似锦;
第六根:愿阿钦……
丹卿忽地闭上眼,嘴角牵起满足的弧度。
风拂动红绸,时而触摸丹卿的脸,时而擦过丹卿的身。
就好像段冽仍没有离去,他就站在他身旁,用他沉默的爱意,无声地将他团团包围。
丹卿把骨灰坛埋在祈福树下,然后用小瓷瓶装了一点点,贴身存放在他心口处。
不舍下山,丹卿直接靠着扶桑树根,坐了下来。
他可以一天都不吃不喝,只静静地用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些摇曳的红绸。
啁啁偶尔会叼些坚果,放在丹卿身旁。
紧接着,用它那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望着丹卿,仿佛在监督催促他吃下去。
丹卿倒也吃。
他用小砖块敲开核桃,把核桃肉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有时候,丹卿会望着扶桑树,自言自语般地,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他说:“先走的,怎会是你呢?”
他说:“其实,我的名字叫丹卿,你应该唤我阿卿。”
他说:“这场赌约,便让你赢好不好!”
他说:“我会尽我所能,努力活下去的。”
……
丹卿不记得他在扶桑树下坐了多久。
直到某一天,杵着半截树枝的楚铮与楚翘,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就像是场虚幻的梦,如此的不真实。
丹卿沉默地望着他们,一声不吭。
楚铮低眉望着“楚之钦”,周身都萦绕着疲惫与沧桑,最后,他只简单说了句:“我们来接你回家。”
丹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被段冽扔掉的家书,原来并没有真正丢弃。
丹卿笑了笑,他撑着扶桑树起身,带他们回小草屋。
丹卿原本想收拾些行李,楚铮却拦住他动作,淡淡道:“他要你什么都别带。走吧,我们现在就下山。”
楚翘接收到楚铮的目光示意,搀住丹卿,便要带他转身。
丹卿怔了片刻,全然没有反抗,他只指着啁啁说:“这鸟,得同我在一起。”
啁啁倒也乖觉,马上扑腾过来。
下山已是黄昏时分。
几人坐上马车,绯色霞光里,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蜿蜒山道,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日子,丹卿乖巧坐在车里,他搂着啁啁,安静地望向窗外沿途风光,神色始终平淡。
从段冽离去的第二天起,他是真的,再没掉过一滴泪。
楚铮与楚翘面面相觑,眼底俱藏着担忧与不安。
一路走出渝州,丹卿才发觉,眼前繁荣平和的景象,与他前段时间下山看到的画面,迥然不同。
楚铮解释道:“西雍战败,段封珏身死,战争已差不多结束。”
丹卿颇有些意外,但仍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仿佛世界如何,皆与他无关。
楚铮缄默片刻,低声道:“是肃王,他将战略与策谋全写在信中,让邮驿快马加鞭送至长安,所以,西雍才能这么快耗尽气数。”顿了顿,楚铮继续道,“肃王让黎民百姓免受颠沛流离之苦的同时,也是想让你好好活在在繁华盛世之下。阿钦,他的用心良苦,你切莫辜负。”
丹卿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垂低眸,用手抚摸啁啁身上的羽毛,一下又一下,无比轻柔。
次日上午,他们马车行至偏僻郊外时,意外偶遇一名早产妇人。
那妇人本是在别院小住调养,后察觉身体不对劲,便匆匆赶往城中府邸,奈何时间却是来不及。
丹卿听着妇人撕裂的哭喊声,犹豫片刻,放下啁啁,走出马车。
丹卿虽是男子,然形势刻不容缓。那妇人的夫君咬咬牙,红着眼眶朝丹卿弯腰一拜,哽咽道:“劳烦大夫了。”
虽没有接生经验,但丹卿是医者。
他冷静指挥着奴仆,有条不紊地施展开来。
整整两个时辰,一道婴孩嘹亮的啼哭声,终于响彻云霄。
夫君抱着皱巴巴的孩子,又哭又笑地蹲下身,让妇人好生瞧一瞧。
温馨喜庆的气氛里,丹卿独自站在旁侧,他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忽然泪如雨下。
这世间,无数人正在新生。
可他的段冽死了。
上天入地,前世今生,再不会有段冽这个人了。
……
同一时刻,天庭正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奇观。
一声声龙啸凤鸣,不绝于耳。万道霞光与瑞彩齐绽,将九重天照耀得五彩斑斓。
天生异象,日月同辉。
磅礴灵力化作花瓣,纷纷扬扬地坠落。
仙人们震惊咋舌地穿梭于灵雨中,那片片花瓣,缓缓没入他们身体。当场所有仙人,无不修为大增。
光雾氤氲的尽头,一抹姿容出尘的雪白身影,伫立于云端。
静立片刻,他沉默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仙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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