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秦淮河畔小院的路上,蓝玉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一个词。
舅公。
他外甥孙叫他舅公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外甥孙已经知晓了一切!
而且,老爷子已经让他认祖归宗!否则他不会叫自己舅公。
想到这里,蓝玉心中一阵激荡,忍不住挥了挥拳头,今日所受的郁闷都消散了一些。
朱标是他的外甥,而朱雄英便是他的外甥孙。
朱标还在世的时候,最是维护他们这帮子淮西武将,而他们也最是敬重和忠心太子。
只可惜太子走了。
这让他们这些淮西武将们一下竟没了主心骨。
就譬如这一次,西南大捷,竟得不到任何赏赐,如果太子还在的话,他们还可以找太子说一说,吐一吐苦水,尔后以太子的性格,定会替他们向皇上斡旋,争取赏赐,最终皆大欢喜,而他们对太子的忠心会更进一步。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这些武将那么喜欢太子的原因。
他们这帮子武将,行事粗鲁,又不会文绉绉的那一套,就像刚刚在酒席上说的,要去找皇上找说法,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
他们要真去,就凭他们那笨拙的嘴巴,不仅要被皇上说得哑口无言,还要被训斥一番,甚至被罚也指不定。
所以没了太子,他们就没了和皇上沟通的纽带。
但是现在他的外甥孙回来了。
一切又要开始不一样了。
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皇上对他这个大孙喜爱得不得了。
且不论这些,凭太子爷这么些年的恩情,他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照看好太子爷的嫡长子。
蓝玉心中思虑着,轿子已经悄然来到了秦淮河畔的一间小院前。
小院里还亮着灯,仿佛是为他而留一般。
蓝玉嘴角忍不住一勾,露出了一个暖心的笑容。
到底是自家外甥孙。
敲开门。
蓝玉便看到了郭氏兄弟。
“蓝大将军,您来啦!”
郭氏兄弟显然已经知道了蓝玉要来。
两人是郭英的孙子,而郭英执掌宫廷禁兵,这两兄弟也是在宫中当差。
老爷子将这两兄弟派到他大孙身边,看来是想让两兄弟和他们爷爷一样,服侍他大孙。
蓝玉冲着两人点了点头,问道:“殿下呢?”
“殿下在屋里面,蓝大将军请随我来!”
说着,郭氏兄弟在前面带路,蓝玉一边上下观察,一边大踏步的跟着。
进入屋内,便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案桌前,一本书挡住了他的脸。
“殿下,蓝大将军到了。”
闻言,朱雄英缓缓将面前的书本放下,站起身来,看向门口处站着的一个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上留着黑色短须的中年男人。
而中年男人也是怔怔的看着朱雄英。
朱雄英露出一个微笑,道:“舅公,知道我是谁吗?”
眼前的少年长身玉立,一如当初的太子。
蓝玉刹那间竟有些恍惚,一愣过后,丝毫毫不含糊,当即走到朱雄英的面前,躬身参见。
“臣,蓝玉,参见殿下!”
朱雄英如今认祖归宗,那么蓝玉他就是再怎么狂,都只是臣子,而且他的心里,他已经认定了朱雄英,就像当初认定太子一样。
朱雄英走了过来,一把扶起蓝玉,道:“舅公,都是自家人,无需行礼!”
听到自家人这三个字,蓝玉心中顿时暖洋洋的,嘿嘿一笑,道:“您是皇孙,咱是臣子,这礼数不能乱了!”
朱雄英点了点头:“舅公,坐!”
让蓝玉坐下后,朱雄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笑道:“喝酒了?小郭,去沏一壶茶上来,让凉国公醒醒酒!”
郭氏兄弟领命退下。
蓝玉嘿嘿笑道:“殿下酿的那个酒,真是好酒,就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朱雄英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而是问道:“舅公,我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一些了吧?”
“略知一二。”
蓝玉点头,有些激动的说道:“咱做梦都没想到,殿下居然还活着!”
朱雄英笑了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可惜啊,我连我父王最后一面也没见上,舅公可以跟我说说我父王吗?”
说到朱标,蓝玉的眼神仿佛一下子拉远了。
“殿下,不瞒你说,刚刚咱在进屋的一瞬间,看见你坐在那里看书,简直和你父王以前一模一样!”
“你父王他温文儒雅,慈仁殷勤,贤正方良,朝野上下,无人不服,好多次,咱的兄弟有过错,都是他从中调解,才保下了咱的不少弟兄,若不是你父王,哪有咱的今天?”
“只可惜天妒英才啊!每每想到此处,臣……恨啊!恨这贼老天,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太子爷带走!”
蓝玉恨恨的捶了胸口,看向朱雄英道:“要是太子爷还在,他看到你回来了,不知道能高兴成什么样!”
说到这里,蓝玉的眼眶红了。
蓝玉是个真性情的人,而且他对朱标绝对是拳拳赤诚之心。
朱雄英看在眼里,心中微叹。
恐怕此刻的蓝玉,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明年开春,就要被朱元璋以谋反之罪论处,剥皮实草,传示各地,究其党羽,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造就了赫赫有名的洪武四大案之一的蓝玉案。
蓝玉这个人赤胆忠诚,打起仗来更是悍不畏死,有勇有谋,堪称一代名将,但他同样有着致命的缺点,和他的军事能力正好反着来的是他的政治能力。
如果说,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朱雄英考虑的是如何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通过自己的能力,去尽可能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个时代。
但是现在,他是大明的嫡长孙,而且极有可能登上帝位,他的心态变了。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随着身份的改变,考虑问题也会跟着改变。
以前,他和老爷子谈到蓝玉的时候,可以不在乎蓝玉,以及那帮骄兵悍将的死活,但是现在他不能坐视不管了。
因为自己一旦登上帝位,手底下没个能打仗的人,尽是李景隆那般的纸上战神,万一真的要和燕王兵戎相见,虽然概率并不大,但他也不得不防。
况且,朱雄英的野心可不仅仅是帝位,他想要做的事情中,也却不得这些人。
所以蓝玉这帮人,可是他父王朱标留给他的宝贵政治遗产,他可不想轻易毁了,他要让这些人在未来大明朝的崛起中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舅父,我听说你这一次在西南那边打了胜仗,立了战功,可喜可贺啊!”
听了朱雄英的话,蓝玉苦笑了一声:“贺啥呀!”
朱雄英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蓝玉看了一眼朱雄英,刚想要开口,又硬生生的把话吞了回去,欲语还休。
朱雄英笑道:“我说了,咱是一家人,我信得过舅公,可是看样子,舅公信不过我呢。”
经朱雄英这么一激,蓝玉也就不再犹豫了,徐徐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一次出征西南,咱总感觉到哪里不对劲,还在西川的时候,咱向皇上请示,继续讨伐朵甘、百夷,被皇上否了,想要将月鲁父子送往京城处死,又被皇上否了。”
“而且这一次回到京师论功行赏的时候,军士们的赏赐是赏了,而且比以往都要优厚,但是咱……咱竟一点赏赐都没有,真是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说着,蓝玉看向朱雄英,道:“殿下,我知道你跟皇上走得近,你能不能给咱说道说道,你知道的,咱武人拼死挣军功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那点身家富贵吗?殿下若有机会,可否帮咱和咱这些个弟兄美言几句?”
说罢,蓝玉眼巴巴的看着朱雄英。
期望着眼前的大孙能够像当初的太子那样,在他们和皇上之间调和。
不想朱雄英却是叹了一口气,道:“要不是我替你们美言几句,锦衣卫现在应该已经找上门了。”
“什么?”
蓝玉眼珠子一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自己刚刚立功归来,锦衣卫找上门做什么?难道说皇上真的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
正愣神间,只听朱雄英道:“我跟皇爷爷说,你们将来能够将功折罪的,皇上这才让我给你一次机会!”
“殿下!”
蓝玉微眯起眼睛,他现在才发现,大孙似乎和太子不太一样,开口道:“臣,哪里做错了?”
蓝玉脸上难掩不服之色,连自称都变了。
朱雄英轻笑一声,道:“你不是想要知道皇爷爷为什么不赏赐你们吗?自己看吧!”
说着,朱雄英将一本奏章扔到了蓝玉的身上。
蓝玉连忙拿起来,打开细细看了起来,越看越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奏章上满是他的罪状。
有说他与元主的妃子有私,致使元妃羞愧自杀,有说他贪墨军费的,有说他妄议圣上的,有说他军中滥用职权的……
一桩桩一件件,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全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一些,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就是他自己看着,也是触目惊心。
最让他害怕的是,那些妄议圣上的言论居然详细的列了出来。
看着额头开始冒汗的蓝玉,朱雄英淡淡问道:“舅父,这里只有咱两个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上面的这些可有冤枉了你?”
“没……没有。”
蓝玉摇头,并没有狡辩。
朱雄英并没有避讳什么,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若不是我相劝,皇爷爷会杀了你吗?”
闻言,蓝玉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因为皇上杀起人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甚至在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你下狱鞫讯了。
见蓝玉没有答话,朱雄英道:“我来替你回答吧,皇爷爷会杀你。记得李善长和胡惟庸吗?他们被杀之前,与你现在何其的相似!”
蓝玉闻言,脸色开始有些发白了。
他知道朱雄英说的是对的,当初李善长和胡惟庸,也是在权利的顶峰,最为膨胀的时候,被皇上冷不丁的就处死了。
而且他听说胡惟庸还是被蚊子活生生咬死的,极其惨烈。
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蓝玉想着,不禁一阵心悸。
朱雄英继续道:“骄兵悍将,后患无穷,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刘伯温!就是你们最讨厌的刘伯温!”
“你知道这两个词的可怕吗?它们能杀人呐!”
闻言,蓝玉低下了脑袋。
被一个后辈教训,却让他哑口无言,他恍惚间,差点儿以为训话的是皇上。
朱雄英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在背后说,说皇爷爷狡兔死走狗烹,说皇爷爷打下了天下,就忘了本心,忘了你们这帮兄弟,你们想享受一下都不行。”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真正忘了本心的人是谁?他娘的是你们!”
“皇爷爷天天跟你们说,要奉公守法,吃俸禄,享太平,可是你们听进去了吗?”
“你们没有!”
“当初你们打蒙元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被欺负惨了,现在轮到你们去欺负别人了?”
“你们成了当初你们最讨厌的人,知道吗?!”
朱雄英气势十足,竟让身经百战的蓝玉不敢有丝毫的顶撞之语,只得静静的听着。
朱雄英看着蓝玉低头静静听训话的模样,却是愈发的愤怒,因为他知道,他刚刚的那番话,老爷子一定跟蓝玉说过了,但是蓝玉却像是长了一双驴耳朵,怎么也听不进去。
“舅公!”
朱雄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叫你一声舅公,是真心的把你当自己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吧。”
“这一次,我替你向皇爷爷求情,让他给你一次机会。”
“而且也只有这次机会”
“如果你还不知悔改的话,就算皇爷爷不杀你,他日我若上位,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朱雄英淡淡的话语,却让蓝玉感到自己脖子后面,艘艘的有凉风吹过。
他抬起头来,迎上朱雄英的目光。
那决然的目光,终于让他开始害怕了。
他知道,皇长孙的话是认真的,他在来的时候,还想着皇长孙能够像以前的太子那样维护他们。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皇长孙不像太子,反而更像是当今的洪武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