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蓝玉,朱雄英是痛惜的。
站在一个后世者的角度,蓝玉是一名难得的将才,洪武皇帝曾将他比作卫青、李靖,可见其军事能力,但其桀骜不驯,狂妄自大,在朱标死后,就像一匹只有朱元璋才能驾驭的烈马,为了子孙能坐稳江山,朱元璋只得杀了他。
杀错了吗?
从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帝王角度而言,当然没有杀错。
只能说,杀可惜了!
特别是朱雄英站到了大明嫡长孙的这个位置,他当然想要留住这样的人才。
但是,如果蓝玉在自己说了那样的话以后,仍旧不知悔改,那么他会选择和朱元璋一样,杀了他。
他绝不是吓唬蓝玉。
一个不能为自己掌控,甚至连自己的话都听不进去的将军,留着只会让他越来越嚣张,终将成为祸害。
与其在感情深厚以后再痛杀,不如一早就除了他!
“舅公,外甥孙再多说一句,你们的功劳,皇爷爷都记着,一分也少不了你的,但是你的过错,皇爷爷同样一字不落的记着,皇爷爷有多爱惜你们,就有多痛恨你们!”
“你们让皇爷爷他老人家伤心了,伤心你们又让刘伯温给言中了,骄兵悍将,后患无穷!”
“那个进士老爷生前就看不起你们,死了,还在嘲笑你们!皇爷爷不是不给你们机会,可是你们他娘的不争气啊!”
“你们不仅丢你们自己的脸,你们还丢了皇爷爷的脸!”
“知道为什么我说,我若上位以后第一个杀你吗?因为我不想千百年后人们评说功过的时候说,我,朱雄英是你们这群混蛋的头!”
“你们可以不要脸,但是我朱雄英不能不要脸,你们可以不要名,但我朱雄英不能不要名!”
朱雄英目光如刀,语气狠厉,丝毫不给蓝玉面子,他今天就是要把所有话都说透了。
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蓝玉原本红着的脸更红了,一双铁拳也是捏得咯咯响。
他和刘伯温是死敌。
因为刘伯温曾向朱元璋上奏,说的正是那句骄兵悍将,后患无穷。
随着徐达等人的老去,蓝玉就逐渐成为了武将的首领,他认为只要刘伯温一天不除去,武官们就不会有好日子,所以他就想方设法的想要杀死刘伯温,甚至上书诬陷刘伯温贪污谋反,不忠不义等罪名,
但是,朱元璋怎么会不清楚蓝玉在想什么。
他之所以容忍蓝玉,是因为如今国家尚未彻底稳定,还需要蓝玉这样的将才,而且他也要用蓝玉来牵制住刘伯温。
蓝玉当然不会想那么多,他总以为自己功劳很大,朱元璋不会动他。
但是刚刚皇长孙的话着实是让他受惊了。
一旦上位,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蓝玉。
他能感受得到皇长孙言语中的决然。
来的时候,他就在想着以后该如何维护皇长孙,没想到皇长孙不需要自己的维护,还怕自己污了他以后的圣名。
蓝玉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
但凡是百战余生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对于生命的漠视。
因为他们见得太多死人了,战场之上,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不过就是一刀下去的事,上战场前,你就要做好死亡的准备,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所以回到太平盛世,他们就要尽情的享乐,不然怎么对得起战场上的疯狂?
他们这种情感,这种心理,是文臣们无法揣测和理解的。
以蓝玉他们战场上的智慧,难道他不知道什么是奉公守法,什么是道义?
他们当然知道,但是在他们的眼里,生命都算个球,还谈什么奉公守法,谈什么道义。
所以跟他们说这些,他们又怎么会听进去?
然而让朱雄英都没有想到的是,刚刚他的话语中,真正触动蓝玉的,并不是那一句上位就要杀他。
蓝玉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怕死。
这也是为什么洪武皇帝在杀他的时候要剥皮实草,因为他看不过蓝玉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杀头对于蓝玉而言太轻松了,他就是要蓝玉害怕。
所以朱雄英说要杀他的话,蓝玉压根就没怕。
他之所以沉默了,之所以思考了,完全是因为朱雄英后面的那一句话。
是啊!
咱外甥孙将来是要做一名千古圣君的。
就像外甥孙说的那样,咱可以只要利不要名,但是外甥孙不行,咱可不能拖了外甥孙的后腿啊!
否则,咱这个做舅公的,真的是该死啊!
看着思考的蓝玉,朱雄英轻舒了一口气,道:“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外甥孙都说了,这些话,外甥孙也只会说一次,该怎么办,你自个抉择吧。”
不想蓝玉没有丝毫的犹豫,站起身来,对朱雄英拱手道:“殿下,请教咱怎么做,但说无妨!”
蓝玉的态度转变之快,让朱雄英心中暗暗有些诧异,但依旧是不动声色的道:“万寿节在即,皇爷爷不是让三品以上的官员都上一份奏疏,回望一下自己这些年跟着皇爷爷的功与过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便趁这个机会,在奏疏上好好反思这些年的过错,记住了,一定要诚恳,详实。”
“同时,把你侵占的田地,佃户全都吐出来,家奴一一遣散。”
“特别是你那些义子,平日里目无法纪,胡作非为,通通交由都察院审查,但凡违法乱纪的,通通依法惩处!”
“军中将校升降进退,一定要请示朝廷,由皇爷爷定夺,不可再私自操控!”
“对了,还有你那九丈长的龙舟,即刻处理了!”
“总之,在奏疏上,诚心向皇爷爷请罪,听候皇爷爷发落,并保证以后一定奉公守法,吃俸禄,享太平!”
一口气说罢,朱雄英看着蓝玉道:“舅公,有意见吗?”
“臣无异议,臣一定照办!”
蓝玉神态严肃恭敬,拱手朗声回道。
这么顺利?
朱雄英心中暗暗有些诧异。
不过他也没有深究,蓝玉既然答应了,希望他能照做才好。
毕竟蓝玉是出了名的左耳进右耳出。
搞不好出了这个房子,蓝玉就将刚刚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也说不定。
不过他既然答应了,今夜的敲打也算达到目的了。
如果他仍执意作死,那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想到这里,朱雄英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也柔和了许多,道:“舅公,别站着了,快快坐吧。”
“谢殿下!”
蓝玉应了一声,端坐下来,脸上竟是没有一丝恼怒之色。
相反的,蓝玉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看向朱雄英,道:“殿下,臣记得,臣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说着,蓝玉比了一个手势,“殿下真的长大了,比臣都高了!”
蓝玉的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意。
那目光,击中朱雄英心中柔软的地方。
自己对于这个舅父可谓是如雷贯耳,但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但在刚刚的那一刻,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朱标要屡屡维护蓝玉,除开姻亲不谈,蓝玉那种铁血情义,赤诚之心,确实让人心动。
从进屋到现在,蓝玉对于自己咄咄逼人的这个晚辈,自始至终都是爱护的情义。
可见当初他对朱标,那是何等的情义。
然而心念及此,朱雄英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感,因为他不想刚刚自己的努力因为一时心软而毁于一旦。
他也有些明白,老爷子教他的话,对于臣子,不能不给,但也不能给得太多,要收着给,否则他们不懂得珍惜,感情也是一样,难怪千古帝王,都是孤家寡人了。
“舅公,刚刚的话有些过激,但都是外甥孙的肺腑之言,希望舅公能够记在心中。”
“臣明白。”
蓝玉笑着点了点头,尔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朱雄英道:“殿下,有句话,臣也想要提醒你一下。”
“说。”朱雄英开口。
蓝玉沉吟片刻,道:“你四叔燕王,你还没有见过他吧?”
“还未见过。”
朱雄英微微眯起了眼睛,道:“不过应该也快了。”
蓝玉点了点头,徐徐道:“燕王,曾两次跟我出征漠北,在北平的时候,我曾观察过他的封地,他的一举一动与皇帝一模一样。”
说着,蓝玉把声音压得很低:“燕王不是一般人,迟早是要反的,臣找过人望他的气,有天子气象,你一定要小心!”
“这话,臣跟你父王说过,今日,臣想再提醒殿下一次,切莫掉以轻心。”
闻言,朱雄英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一道模糊的身影。
四叔燕王?
我还真想会一会你……
……
乾清宫。
朱元璋忙完一天的政务,已是深夜,正在一个人喝着膳房那边准备好的肉粥。
这时,蒋瓛进来了。
朱元璋就仿佛脑后长眼一般,道:“说吧。”
蒋瓛连忙恭敬的回道:“禀皇上,蓝玉蓝海等人离开庆功宴后,便往蓝玉那秦淮河上的九丈龙舟而去,饮酒泄愤,醉得一塌糊涂。”
朱元璋一边嚼着粥里的肉沫,一边问道:“他们都泄什么愤了?”
蒋瓛连忙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的汇报着。
朱元璋一边听着,一边喝着粥。
仿佛蓝玉他们的话,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后来散去之后,长孙殿下便单独把蓝玉请了过去。”
“哦?”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碗,拿起一个烧饼放进嘴里,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说什么了?一字不差的说给咱听听。”
蒋瓛再一次开始倒豆子。
“……长孙殿下说,如果你还不知悔改的话,就算皇爷爷不杀你,若我上位,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朱元璋闻言一怔,旋即笑呵呵的道:“呵,出息!他以为这样就能吓得了蓝玉了?”
“还有啥?”
蒋瓛继续一字不差的禀报着。
朱元璋满脸笑容的一边咀嚼着烧饼,一边饶有兴致的听着。
“……后来,蓝玉答应了,说一定照办!”
“嗯?”
朱元璋拿着烧饼的手一顿,有些不解的道:“蓝玉答应了?”
蒋瓛恭敬回道:“是的!”
朱元璋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后,自语道:“蓝玉啊蓝玉,你对咱大孙是真不错,咱大孙一说怕你污了他以后的圣名,你就答应了?”
“呵——”
朱元璋轻笑了一声:“那你怎么不怕污了咱的圣名?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