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六)
所有的宾客还沉浸在参加婚宴的喜庆当中,没人注意正在发生的事情。
李翠仙猛地从宾客席上走了出来,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她的眼睛睁得茶杯大,身上好像在突然发高烧,时而暴冷,时而暴热。
她痛苦焦急地看向李人杰,嘴巴张了张,却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发不出声音来。
她像个哑巴似的,试着做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想阻拦这正在进行的婚礼。
此时此刻,李人杰和他的两房太太正坐在高堂的位置上,喜气洋洋地接受一对新人的跪拜,喜乐阵阵,到处是红灯笼红窗花,宾朋满座,李翠仙却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个时候,李人杰志得意满,满面笑容。他给自己的儿子挑了一门好亲事!卢家那么有钱,从此后,不管世道如何变,总之,渐渐落败下去的李家不用过穷苦的日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多年来担惊受怕的李人杰最畅快的一天!
他无意抬头间,看到李翠仙一张脸苍白如纸,然后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她走得那么急,不顾大体,仿佛瞬间生了大病。
李人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连忙使眼色给身边的下人,叫他们拦住摇摇欲坠的李翠仙。
妹妹怎么状若疯颠!
等到新人开始夫妻对拜时,李翠仙疯了一般,以闪电般的速度向着跪在地上的新人冲向前去。
宾客席上有人惊呼出声。
李人杰受烫般地站起来,黑着脸,拦住要拆散夫妻对拜的李翠仙,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容许任何人坏他儿子的婚姻大事!
李人杰用力拉住妹妹的手,快步走到一角,厉声道:“阿翠,你想干什么?!”
第一次看到一个母亲想搅黄儿子的婚事的,阿翠是不是疯了?!
李翠仙大睁着眼睛,额头上淌下黄豆般大的冷汗,她呆呆地看着一对新人,仿佛聋了一般,没有听见李人杰的问话。
眼看着一对新人要完成结婚仪式了,她急了,向前一步,推开兄长,跑到卢仙儿面前,闪电般地伸出手,就要扯掉新娘盖头。
李人杰也反应迅速,追上前去,眼疾手快,闪电般地伸出手,一把扣住李翠仙的手腕,厉声道:“你疯了吗?我好不容易促成这门婚事,你想搅黄了是不是?!”声音如同打雷。
李翠仙身体哆嗦着,双腿好像筛糠,对李人杰颤抖着声音说道:“他们,他们,不能结婚!”
李宅门前高挂的大红灯笼悲悯地凝视着他们。
“为什么?”李人杰无法理解。
李翠仙从头抖到脚,心里发急,嘴中苦味弥漫,如同食了黄莲,她抬起头,目光焦急地寻找,想去叫陈文志。
此时此刻,陈文志却低着头,像是失了灵魂的木头桩子,根本发现不了母亲正在急着找他。
李翠仙后怕地结巴说道:“那个女,女孩,是,是文志的,心上人!”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喜乐声中。
什么?如同五雷轰顶,李人杰也震惊了。他身子后仰,脚步摇晃,要过好一会,才能想明白妹妹话里的意思,他对她问道:“你是说卢掌柜的女儿和陈文志是一对?”
“是,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卢掌柜的女儿小时候多病,卢掌柜把她送到陈家村养病,他们就这样认识的,后来那姑娘病好了,他们就分开了,不过现在又重逢了。”李翠仙的声音细得如同蛛丝,因为恐惧让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她的身体发软,勉强撑持着,继续说道,“有一次,文志把她带到家里来做客,我做饭给她吃,知道了所有事情,所以那一天,你给我看姑娘的照片,说是文昌的媳妇,我当时只觉得照片上的姑娘很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但我现在想起来了!大哥,这婚不能结,你要毁了文志吗?!”
李翠仙说着就要冲上前去,说出真相。
李人杰却牢牢拉住了她,一只手如同铁钳,李翠仙痛得面孔扭曲,他也不管不顾,他对她咬牙说道:“你疯了!他们夫妻对拜已经结束了,木己成舟,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你闹什么?!”
人都是自私的,他儿子和卢家的婚事绝对不能黄。
卢家的钱财,就是他们李家往后的定心丸。
就算是陈文志的心上人,他也顾不得了。
李翠仙两条腿软得像面条,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这样会毁了文志的!小时候,他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他哥,现在,还要把心上人让给他哥吗?文志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让他这样受苦了!”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让她窒息。
李人杰鼻子里冷哼一声,继续牢牢扣着妹妹的手腕,防止她坏事,黑脸说道:“你傻啊,就算卢仙儿不和文昌结婚,她爹也不会把她嫁给陈文志的!他家有钱有势,他会让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穷酸木匠?!当年爹娘是怎么反对你和陈儒在一起的你忘了吗?卢连海现在是不知道文昌是我的孩子,一旦知道他是你和陈儒的孩子,他肯定会悔婚,我不能让你毁了一切,你闭嘴吧,阿翠!”最后一句话,李人杰说得恶狠狠的,大有谁敢坏他好事,就六亲不认的样子。
李翠仙呆住了,兄长说得没错,文志和仙儿是不可能——
就这样,李文昌和卢仙儿成亲了。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满堂的宾客散去,李家的宅子内,满地的红色鞭炮屑子。
李文昌喝了酒,脚步摇晃地走进了洞房。他满心地欢喜,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人生最高兴的事之一就是洞房花烛夜,它的兴奋程度可以和金榜题名时相提并论。
现在大清亡了,他纵使读书再好,也暂时没有了金榜题名的机会,但好歹老天待他不薄,让他结了婚,也可以安慰到他了,更何况,他娶的正是他心仪的女子,卢仙儿。
洞房内红烛高照,戴着红盖头的新娘静静地坐在床上。外面的凤凰花开得热闹至极,仿佛为这场婚礼在默默祝福。
一阵微风轻送,红烛崩发出火花,如同闪耀的星星。
李文昌深情地凝望着新娘,内心充满喜悦。
在杭州女子高中的外面,他们曾经见过一面,两个人见面就争吵打架,为了国学好还是西学好,争吵不休,不过现在看来,这是上天注定的缘份,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李文昌满面笑容,急急地向卢仙儿走去,只觉得双脚踩在五彩云端,耳边是细细的音乐。
四周静悄悄的,染得红红的花生桂圆加上红枣撒满了床,新娘坐在床侧,脑袋上盖着红盖头,盖头上的金丝线在烛光下一闪一闪,李文昌心想着一会揭开红盖头,仙儿发现他们认识,肯定十分的震惊和高兴吧。可是走得近了,他很快发现,那盖头上的金丝一闪一闪,不是烛光摇曳的缘故,而是新娘子在哭。
李文昌脸上的笑容消失,心想她哭什么?不高兴结婚吗?不高兴嫁给他?
两个人虽然是盲婚,在结婚前,没有在亲友的安排下正式见过面,可是交换过照片,他当时看到她的小像就满心同意了,按理来说,她也看到过他的小像,知道嫁的人是他,那么,她现在哭,就是说她不愿意嫁给他了?
这样一想着,李文昌内心的甜蜜消失,开始变得担心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新娘子面前,卢仙儿听到他的脚步声,吓得不敢继续哭了,她往床里面缩了缩,对他颤声警告道:“不要过来!”
李文昌急了,心想她哭可能是因为小小年纪不能适应新娘子的身份,毕竟高中还没毕业呢,如果她知道她嫁的是她见过的人,可能就心安了,因此,李文昌清了清嗓子,出声道:“仙儿,是我,我们见过一面的。”
卢仙儿呆住了,只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她想了想,想到一个人,有些害怕,但是她又不敢再往下想。
恐惧让她僵坐在那里,身体如同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李文昌走向前,对她温柔地说道:“你不要怕,我帮你揭开盖头,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现在想来,李文昌又觉得心安,他愉快地想,一会仙儿认出是他,肯定就不会哭了,相反的,喜欢新思想的她,肯定还会觉得很罗曼蒂克。
卢仙儿听到李文昌的声音,更加害怕了,她的身体抖成一团,然后猛地伸出手,自己扯掉了头上的盖头。
原来黑暗的世界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光线甚至有些刺眼,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在缓缓睁开。
李文昌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等着卢仙儿的审核。
在卢仙儿的视线里,铺天盖地一片红,烛光摇曳中,她看到一身红衣的李文昌站在她的面前,苍白瘦弱,文质彬彬,他对她微微地笑着,一脸新郎的喜气洋洋。
“是你!”
“没错,是我。”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不能是你啊!”
“为什么不能是我?”
卢仙儿惊呼出声,眼睛睁的茶杯大,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恐惧让她滚下了床,思绪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