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二)
说到这里,陈文志停滞了一下,内心痛到无法呼吸,然后用更加肯定的语气说道:“没错,我一直把她当作哥们,当兄弟,大哥,你放心吧。”
李文志原本面如死灰,听到陈文志这么说,脸上才有了活气,他淡淡地笑着,脸上的神情都是将信将疑。
陈文志站了起来,对李文昌说道:“那么,大哥,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有未婚妻,我会带来给你看的。好好和舅舅舅妈,还有卢仙儿,把日子过下去!姓袁的死了,但可能有姓扁的想当皇帝,对不对?咱们还是要坚强乐观地生活下去,等到时局稳定,我想到时候,科考会恢复的!”他用尽最大的音量,给大哥的人生注入强心针。
李文昌眼里有了光,他点点头。
陈文志才放松下来,微微一笑,对他说道:“那你继续温书吧,我去厂里上班了。”
李文昌微笑着拿起。
陈文志痛苦地看他一眼,转身出去了,他的脚步像铅一样沉重。肩上的担子如同一座大山一般,比从前更重了。
陈文志低着头,情绪低落地从李文昌的书房里走出来,一双脚仿佛灌满了铅。他心事重重,压力山大,胡乱地在李家的花园里走着。李家因为穷了,门庭冷落,偌大的花园没有人打理,如今已经变成百草园了。狗尾巴草长得齐膝盖深,淹没了鹅卵石小径,陈文志走在草丛里,如同在绿色的河流里涉水而过。
他走得无比艰难,一边拨开杂草一边心想着舅舅家的生活怎么过成了如今这样子?还是说现在的中国,每一户曾经世代书香的世家,都变成了舅舅家的模样!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没有多少文化的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觉得疲倦和茫然。
在他小时候,他就扛起了老陈家的重担,如今长大到二十多岁了,他又扛起了舅舅家的重担,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的肩上有两个家庭的担子,如同两座大山,舅舅家八口人,自己家三口人,也就是说,在混乱的时局下,他要养活十一口人。
他愿意养活,可是赚钱的地方在哪里?仁艺厂已经不让他加班了,没有了加班费,他连从前每个月月初给舅舅的五十块大洋都拿不出来。
陈文志皱着眉头,面色苍白,低头胡乱地走着,他只感觉自己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走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他找不到方向,看不清前路,一个人徒劳地无力地挣扎着。
“文志——”一个熟悉的声音。
陈文志没有听见,依旧没头没脑地走着,他想快点走出舅舅家,回到厂里静静地思考,可是心里越焦急越走不出李家的花园,他仿佛进了一个迷宫。
“文志!”叫他的人看到他没听见,因此,音量提高了,变得尖锐起来。
这一次,陈文志听到了,他闪电般地抬起头来,双肩一震,但是他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转身。
“文志,是我——”声音有些不满。
陈文志无奈之极,只好僵硬地转身,卢仙儿从一棵将近百年的香樟树的树身后面转出来,神情有些怨怼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卢仙儿是陈文志最不想面对的人。
香樟树结了黑色的小果子,圆溜溜的,落了一地,散发出浓郁的果香。
陈文志呆望着卢仙儿,情不自禁地想起上一次,他们也是在李家的花园相见,他答应每个月给舅舅五十大洋的生活费,好让卢仙儿的母亲留在舅舅家。
现在一年多过去了,时移事易,卢仙儿的母亲听说不知所踪,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大哥失去生活的希望,生命之火如同风中之烛,随时会自动熄灭,而他,就算愿意当一只工蚁,却不知道如何去找门路赚钱养活两家人。
他实在没有余情回头看,也没有余力从容应对卢仙儿的感情了。在生存面前,爱情变得如同肥泡一般,微不足道。
眼下,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让两家人都活下去!
这才是一个成年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听说孙先生虽然过世,但是他的忠贞属下,那些热血的革命党人,仍旧在各大城市燃起战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陈文志相信,要不了多久,军阀割据的局面就会结束,太平好日子会到来的,到时候,人人安居乐业,这只是早晚问题。
所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两家人在他的庇护下像杂草一样,坚强地活下去,度过眼下最困难的时候。不要想过去,也不要想未来,先应付眼下。
卢仙儿看到陈文志烦恼地看着她,若所有思,一动不动,无奈之下,她只好向四周看看,确定没有人,便主动向他走过去。
陈文志看着这样的卢仙儿,只觉得她像个小女孩,不懂世事的,未经坎坷的。此外,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卢仙儿确实不爱大哥,现在袁世凯死了,大清不可能恢复了,科考也不会恢复了,大哥一心赴死,可是卢仙儿脸上仍然有笑意,眼里有亮光,而这些笑意,亮光,是因为他的出现带来的。
她不在乎李文昌,但她在乎陈文志,她高兴,是因为她又能看到陈文志了。
想到这里,陈文志的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文志,我知道你舅出了什么问题,就会去找你,你是他们李家什么人?你一个外甥,至于要对这个家负这么多责吗?这些年来,你一直像个灭火的,李家出点什么事,你就冲在前面——”
卢仙儿挥了挥手绢,瞪了远处公婆的房子一眼,神情满是轻蔑。
陈文志像哑巴似地看着卢仙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卢仙儿对他解释道:“我听公婆说你来了,我就从房里出来了,我一直躲在那棵香樟树后面,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了。”腿都站麻了,她弯腰揉揉酸痛不己的膝盖。
自从知道李文昌没有办法参加科考之后,她就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里生闷气,巨大的痛苦和失望如同潮水般袭来,让她十分难受。